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興和一個人抬土,到正午時分,真是走不動了,身上光出虛汗,腿軟得打顫。那天天氣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無雲,但卻日月無光,漫空裡飄著晶瑩的冰霄。眉毛和鬍鬚都凍上了冰疙瘩。寒氣逼得人喘不上氣來。他跟分隊長說了一聲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條看不見人的自然溝裡,落下褲子蹲著,休息片刻。絕對不敢穿著褲子坐下來休息,因為管教幹部也發現右派們的花招了,看見有人去解手,就總是盯著,時間一長就跑來察看。發現是假解手,可了不得——連訓帶罵,還要扣掉一頓飯。
王永興蹲了幾分鐘,覺得該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來了!起初,他沒明白怎麼回事,以為是腿蹲麻了,不聽使喚了。便用足了力氣往起站,卻還是不行,腿根本就不聽從大腦支配。後來,他彎下了腰,用手杵地,總算是站起來了,卻又摟不上褲子。人越餓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條絨褲,絨褲外邊才是勞教服:一條藍布面的棉褲。此刻,他覺得褲子有千斤重,兩隻手怎麼也提不起來。一用力就頭暈,就眼前發黑,氣喘吁吁。後來,他只是把褲子的前邊提高了一點兒,臀部竟無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氣裡。他靜靜地站著。
這時候他心慌得厲害,因為他明白了,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淺淺的長滿了駱駝草的自然溝裡,叫他再也站不起來。於是他靜靜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他害怕一走動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長時間,可能是十分鐘,或是半個小時,與他抬土的夥伴跑來找他,才幫他提上褲子,繫上皮帶。同伴又叫來一個人,一左一右扶著他去見管教幹部,經允許後又扶他回到住處。轉過天,蔬菜組的老何趕著馬車來給他們送菜,管教幹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永興回到新添墩休息幾天……他自己認為,之所以出現蹲下站不起來的事情,可能是飢餓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勞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組長,事事處處都竭盡全力去幹,消耗的體力太多了。他以為回到新添墩休息幾天,情況會有好轉的,但沒想到的是情況更加惡化,乾脆起不來了。他原先僅是面部浮腫,小腿浮腫,躺了幾天,腹部竟然也腫了起來,原本細瘦的腰突然就肥壯起來,真是系不上褲子了——皮帶上的孔不夠用了。而且身體呈現出從來沒有過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動衣裳,胳臂也抬不起來了。當他的組員替他打來菜糊糊他坐起來吃飯的時候,手竟然無力端起飯盆!
他害怕了!在過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經有幾十人躺倒後再也沒有爬起來,難道自己也到了那種地步,要步他們的後塵而去嗎?
他求新添墩的醫生開了個條子,搭乘去場部拉麵粉的馬車去了場部醫院。夾邊溝農場的醫院是很簡陋的,醫生們就有個聽診器。醫務人員除了一位姓陳的院長是農場幹部,部隊轉業下來的一個衛生員,大夫護士都是右派。一位從天祝醫院來的鄧大夫,原先是蘭州市紅山根磚瓦場——勞改隊——的醫生,不知什麼原因,前幾年不願在磚瓦場幹了,調到天祝縣醫院當醫生,反右時成了右派,送來夾邊溝勞動教養。鄧大夫聽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診床上,拿著聽診器聽了聽,又扣診了一下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說,穿上衣裳吧,你得的是肝硬化。這個診斷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說鄧大夫,你說的是真話嗎?鄧大夫說,你這是什麼話,我騙你做啥?你看你肚子脹成啥樣子了,嚴重腹水!他說,不對吧鄧大夫,我這是浮腫。鄧大夫說,胡說,浮腫和腹水是兩碼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腫和腹水還是能分得清的。他說,別人也是這樣的呀,先腿腫,後蔓延到腹部……鄧大夫說,誰說的別人也是這樣的?浮腫到腹部人還能活嗎……咳,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衣裳,哪來那麼多廢話。看他穿上衣裳,鄧大夫說,你這個病呀,可是時間不短了,少說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個過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療,才轉成肝硬化……你怎麼就不早點來看一看呀!他顫抖著嗓門說,我哪裡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覺得渾身無力,我還當成是累的……鄧大夫問,你就沒覺得噁心嗎?不想吃飯……他回答,不想吃飯?我還恨不得美美地吃兩頓紅燒肉。
查出肝硬化之後他就住院了,三個月後,腹水消失,出了醫院。從此以後,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在蔬菜組混日子,惡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車到了酒泉火車站,王永興明白這天早晨為什麼小米湯不定量……拉他們去高臺縣的幾節無篷貨車停在支線上,他們上車之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