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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學泰 我的平反路(1)
王學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有《中國人的飲食世界》、《華夏飲食文化》、《人世百態》、《中國流民》、《中國人的幽默》、《燕譚集》、《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等。
平反與改正
在寫作上我是個較真的人,寫下這個誰都懂得的題目,不由得想起常常聽到的議論:你看處理“文革”時的問題與處理“文革”前的問題不一樣。“文革”中受害者眾,特別是各級幹部不少也受到了衝擊,所以解決”文革”的問題時稱“平反”,然而解決“文革”前的冤假錯案則稱為“改正”。可見改正比平反檔次低。因此有些人寫文章要求解決”文革”前的問題也應該稱作“平反”。這種議論一度很盛,所以我寫了“平反”二字之後,先想說一下什麼是“平反”?
“平反”這個詞在漢代就出現了。《漢書》“雋不疑傳”中講到不疑做京兆尹(長安市長)時,每當他下到所管轄的縣裡檢查和重審在押囚犯後回家,他母親就要問有沒有“平反”,又有幾個死囚案子弄清了,能活下來?如果聽兒子說有所平反,老人家就很高興。那麼平反是什麼意思呢?簡單地說就是把原來誤判、錯判改正過來。如果“平反”二字分說:判決輕重適當叫做“平”,推翻原有的舊案叫做“反”。因此這個詞實際上與“改正”沒有什麼大的差別。一般說,用“平反”是針對經過法律手續的冤案;而“改正”是針對沒有經過法律手續的。建國以來搞的政治運動特別多,許多案子沒有經過法律手續,只是透過單位黨委討論就給一個定案了(這一點是歷史上所沒有的),結果絕大多數是冤案,處理這些一般應叫做“改正”。我是經過一次“平反”,一次“改正”的。我覺得差別不大。只是平反後補發了工資,而改正則沒有補工資。我覺得有點改得不徹底,如果以當時經濟狀況為說辭,可以說是欠了賬的,現在經濟狀況好了,這個問題應該考慮了。否則人們真的認為“平反”與“改正”大不相同了。
現在我已經退休,心態平和了,紛紛擾擾的是非日益遠去。此時回想自己的起伏跌宕的一生,就很少有感情因素了。我是經過許多波折的,也數度面臨絕境,但總算過來了。1978年之後,逐步安定下來,能夠安安靜靜讀書、踏踏實實工作了。這也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多少比我有學問、有才能、有修養的人們,沒有等到這一天。1978年秋是我一生的轉折點,而“平反之路”是個過渡階段。本文所寫的就是1978年10月20日前後的一段歲月。
末班車與頭班車
1978年10月20日,當日我正在北京自新路“北京第一監獄”服刑。這個監獄是清朝末年搞新政時蓋的“模範監獄”(供外地監獄學習的),表示中國監獄也要走向文明,向世界看齊了(當時洋人以中國法律制度不文明而要求治外法權的)。解放後這裡還是監獄,關押的都是判刑比較重的犯人。“一監”的隔壁是北京市看守所,那裡的大門開在半步橋,人們又稱半步橋看守所,裡面最有名的是一棟K字樓(聶紺弩也在此待過,有詩云“奇書一本阿Q傳,廣廈千間K字樓”),一棟五角樓(俗稱王八樓);我在時候前者關男犯,後者關女犯。那裡關押的多是經過逮捕手續、但還沒有判刑的犯人。犯人待判刑以後,再過了十天上訴期,就轉到“一監”了。
中國的監獄實行的是勞動改造的制度。進入“一監”的輕刑犯(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就要分到屬於北京勞改局管理的農場(多在外地)勞改;重刑犯(十年以上至死緩)都在“一監”內的工廠裡勞動改造。我在“一監”塑膠鞋廠勞動。
10月20日那天,正上早班(6點至下午2點),剛下了班,我正在三角院洗臉,準備午休。這時管理人員叫:“王學泰,收拾你的東西。”這是訊號,表示要讓我離開這裡了。然而去哪裡呢?離開這裡有兩個去向,一是去其他勞改廠,一是回家。雖然前些日子,從這裡運走了一批人去青海,但獄友們都認為我該回家了,許多人為我高興。雖然有回家希望的不是他們,但他們的臉上都放著光,閃現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人民日報》從8月就開始報導一些地區平反冤假錯案的情況,北京似乎還沒有什麼動靜,只是一個月前有個前北京市委委員的兒子保外就醫(因為給毛主席寫信,被抓起來判20年。因為受迫害太甚,身體垮了)。後來證明,我的這次平反是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運動的開端,在我之後,走出“一監”的獄友有數百人之多(我所在的隊是“反革命中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