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斷的和兒子談起死去的爸爸,談起自己怎麼愛丈夫,其實那孩子還是一片混沌,聽著什麼也不懂。她對兒子說起話來沒個完,竟比她對喬治本人或是小時候的心腹朋友說的話還多。當著父母,她這些肺腑裡的言語是不肯吐露的。她心裡的一片痴情,從來不告訴別人,只有對兒子才傾筐倒篋的說了個罄盡,其實他又何嘗比那老兩口子瞭解她的苦處呢?這女人的快樂也近於痛苦,或者可說她的感情過於細膩,只能用眼淚來表達。她那麼脆弱,那麼多愁善感,也許我根本不該在書裡描寫她的感覺。配色勒醫生(他現在成了個走紅的婦科醫生,有一輛深綠的自備馬車,著實講究,孟卻斯脫廣場還有一座房子,而且不久就可以得到爵士的封號)——配色勒醫生告訴我說,孩子斷奶的時候她難過得摘了心肝似的,只怕連希律①見了也覺得不忍。好多年以前,配色勒醫生心腸著實軟,他的妻子對於愛米麗亞太太妒忌得不得了,一直到後來還吃她的醋。
①《聖經》中殘殺嬰兒的暴君。
說不定醫生太太並不是沒來由吃飛醋,在愛米麗亞的小圈子裡,好些女人都有同感;她們看見男人一致向著她,心上老大氣不憤。差不多所有和她來往的男人都喜歡她;為什麼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並不聰明,口角也不俏皮,也不大懂人情世故,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她不論到哪裡,男人們都為她動心,都覺得她可愛,女人們都瞧不起她,不明白她有哪一點兒好。我想她所以招人愛,就是因為她性情軟弱。男人們一看她那溫柔隨和,依頭順腦的樣子心就軟了,自然而然的樂意保護她。我們已經看見,她在營裡的時候,統共只有喬治的幾個朋友跟她說過話,可是見過她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不願意捨命為她效力。如今她住在福蘭,在她的小圈子裡,大家也都喜歡她,關心她。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孟哥太太是托缽僧寺院附近著名的孟哥和潑蘭登合營公司的大股東,在福蘭又有培養菠蘿蜜的溫室,十分講究;她到夏天請吃早飯,連公爵伯爵都來賞光;她在教區坐著大馬車來來去去,跟班全穿上華麗的黃色號衣,拉車子的幾匹慄毛馬兒比坎星頓皇家馬廄裡的好馬還顯得神駿;——我剛才說,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或是她的媳婦瑪麗·孟哥太太(她是卡色莫爾迪伯爵的女兒,下嫁給公司老闆的),附近的商人也不能對她更加尊敬。溫柔的年青寡婦走過他們的鋪子,或是進去買一些小東西,他們總是客氣得了不得。
不但配色勒醫生,連他的助手林登先生也坦白承認願意為奧斯本太太鞠躬盡瘁。附近一帶的女傭人和小商人害了病,都請林登醫治,大家常常看見他在診所裡看《泰晤士報》。這小夥子很討人喜歡,在賽特笠太太家裡,他比上司更受歡迎,每逢喬傑身上不好,他一天兩三回跑去給小傢伙治病,從來沒想到要收出診費。他在診所抽屜裡拿了藥糖和做清涼散的酸果子等等東西送給小喬傑,給他配的藥水,像蜜水兒似的好吃,所以孩子病了反而高興。喬傑出痧子的時候他的母親害怕得好像他得了從來沒聽見過的惡病,在那緊張可怕的一星期裡面,林登和他上司配色勒整整兩夜沒有睡覺。他們為別的病人肯這樣盡心竭力嗎?菠蘿蜜溫室的老闆的孩子,像拉夫·潑蘭登,還有桂多玲·孟哥和桂尼佛·孟哥,也都害過這種小兒常有的病,這兩個醫生也肯為他們熬夜嗎?就拿房東的女兒瑪麗·克拉浦來說,她的病還是喬傑傳染給她的,他們難道肯為她犧牲睡眠嗎?說老實話,他們不肯。至少在瑪麗出痧子的時候他們睡得很安心,說她病得不重,不吃藥也會好,只給她配了一兩次藥水,到她病好的時候,隨隨便便在藥里加了些奎寧皮,做做樣子。
賽特笠家對面住著一個矮小的法國騎士,在附近各學校裡教法文,黃昏時躲在家裡拉他那隻聲音唏哩呼嚕的破提琴,彈出來的各種快慢跳舞曲子聽上去忒兒倫倫的直抖。這位老先生最講究禮節,頭髮裡還灑白粉,每逢星期日一定上海默斯密士修院去望彌撒,不論在思想、行動、儀態各方面都和現在常見的法國人大不相同。如今你在扇形連環拱廊遇見的法國人,開出口來就咒罵英國人奸刁,一面抽雪茄煙,一面惡狠狠的對你瞪眼,竟是一大群滿面鬍鬚的蠻子。這位特·大朗盧老騎士提到奧斯本太太之前,一定得先把鼻子裡的一撮鼻菸吸完了才開口。他斯斯文文的用手一撢,把煙屑拂落乾淨,撮起五個手指頭,放在嘴邊先親一親,然後撒開手送了一個吻,口裡叫道:“啊喲!好個妙人兒啊!”他賭神罰誓的說,愛米麗亞走過白朗浦頓的街上,她踩過的地上便會開花。他趕著喬傑叫小愛神,打聽他母親,維納斯愛情女神,近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