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昨兒只補兩個訓詁,後邊剛要開頭,便叫阿章打斷了。正好,就從這句開始吧。”
書上正文與註釋,用了不同的字型。每一段正文分若干條,每條下的箋註又包括三部分:校勘訓詁、各家集解、筆者闡發。前兩項在補校過程中已完成概貌,現在做的主要是第三項。
子釋習慣性的側著頭,邊想邊說:“君子小人,前文已經辨析過,無需贅述。這句話,一般人理解,無非君子求道義,小人貪錢財。於是大家說著說著,不小心就把義與利分到兩邊去了。其實聖人早就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所以君子“見利而思義”,是看到好處,要想想該不該拿,沒有說一定不可以拿。非要裝清高,那就是矯情了。小人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義,只不過利益當前,容易利令智昏,於是便見利忘義了。
“——說到底,義與利本身沒有問題;君子小人之別,也不在於愛義還是愛利,而在於面對利益的時候,腦子清不清楚,守不守得住原則,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貪慾。”
另外三個都是聽慣子釋說話的,很知道他這般開口發議論的方式。他一向人前說話無是非,也就在這三個聽眾面前,會不加掩飾顯露好惡,給出評判。偏偏每當這時,骨頭根子裡那點書生狂狷文人酸腐氣質必定發作,總不肯直著來,定要彎彎繞,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聲東擊西借題發揮以古諷今皮裡陽秋……美其名曰含蓄。
子周早就豎起耳朵等著了。經由子釋一手□出來的好學生,恰恰養成了明辨慎思的好習慣。聽見大哥發表觀點,不由自主就會積極思考,聯絡實際,結合自身,探尋其中深意。於是他條件反射般想起了西京那些滿口道義,實則見利忘義的朝堂君子們,本質上都是小人。
子歸提起筆:“大哥,這段寫不寫?”
“這段?隨便說說,開場白而已,不用寫。”
“哦……”
子釋說得興起,敲敲桌子:“那麼,為什麼聖人要提倡見利思義,反對見利忘義呢?”
——呃?
不能見利忘義,這不是天經地義麼?還有什麼為什麼?
一時連長生都被問蒙了,三個人面面相覷。
說話人把問題具體化:“為什麼面對好處,要想該不該拿?而不是能不能拿,想不想拿?方不方便拿,喜不喜歡拿?——進而言之,為什麼人非要管住自己的貪慾?”
子釋本是個設問,但在他喝水喘氣的當兒,子歸已經答道:“我覺得……這和“能殺而不嗜殺”的道理,是一樣的。管住貪慾,歸根結底,就是大哥曾經講過的:守心。人如果不能管住自己的貪慾,必定被其反噬,沉淪不得善終。”
另外兩人點點頭。
“好。也就是說,聖人要大家見利思義,乃因為見利忘義是件危險的事情。注意了,並非追逐利益是危險的,而是見利忘義,即不正當的追逐不應當的利益,才算不能守心,才危險。因為見利忘義後,必定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最後難免眾叛親離,身敗名裂。可惜的是,大多數人,看得見眼前之利,想不到終局之危。前人云:“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此之謂也。”
話鋒一轉:“如此看來,見利思義,不過為了避害。所謂“義”,何嘗不是“利”之一種?”
這時子周插話:“大哥,也有人不是這樣的。”
長生想:真是長大了,再不像從前那般毛躁。
子釋點頭:“是有這樣一種人,不必看到危險和惡果,已經把道義內化為自覺自願的行為準則,作為信仰來追求,時時警惕以免自己誤入歧途。他們見利思義,不是為避害,而是為向善,因此並不計較實際的利益。這種人,是真君子。”
聽到這話,子周想起了花照白、養父、生父、王夫子、席大哥……最後,猶豫著要不要加上自己。
“這種人,哪怕面對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拋棄心中道義,甚至寧願付出生命的代價。因為他們求的,是心安,是坦蕩,是值得。
“他們中的多數人,往往不可避免有一個企圖:生前無愧,死後留名。即使當時無法實現,心中也多半抱有這樣的信念:流芳百世,後人景仰,歷史終將給出公正的評價。這種信念,本是其內在驅動之一,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可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裡的所謂“義”,於他們自身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利”?”
“大哥!”子周有意見了。
子釋擺手:“利者,人情之所欲。有人求功名富貴,有人求仁義道德,都不過為逞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