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翰瞧著他,賭氣道:“既如此,你就不該當這個始作俑者!”
“這不是……咳,心癢難熬麼……”子釋搓搓手,故作苦悶狀。
王宗翰被他逗得失笑,胸口忽地湧起一股熱流,左衝右撞。竭力按捺下去,認真道:“子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聖人自聖,可也別把我等凡夫俗子拋得太遠。翰林院的風氣,一向閒散,陳閣老嘴上雖然催得緊,卻不擅清理頭緒。依我看,照你的章程,過兩天這些人手熟了,速度還能快不少……”
王大人到底沒有陪著李大人加班,只是白日裡不聲不響,幹得倍加賣力。每天一早就盼著他來,沒來便忍不住焦急擔心,等人來了,看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暗自生氣。彆扭了好幾天,終於等到這個單獨說話的機會,決定務必從關心朋友的立場直言進諫。原本準備了一肚子批評的話,開口時氣勢已先弱了。得知他秉燭挑燈,廢寢忘食,滿腦子都是擔憂關切,哪裡還說得出其餘?
最後一咬牙,對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機靈。曹公公那裡我已經打點妥當,這幾天的先幫著簽了。從明兒起,你每天卯時過來一趟,替你們少爺簽押吧。”說罷,也不看子釋,徑直出門,吃飯去了。
主僕三人愣在當地。半晌,李章道:“少爺,王大人可真是個好人。”李文抓抓腦袋:“好人啊。不過——會不會有點好過頭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初十旬休,連著兩個公休日。
慶遠侯府的人初九一大早就上門等著,接謝家少爺小姐和外祖父母團聚。韓老夫人再三叮囑請李家少爺一起來,子釋想起上回見著老太太,把西京城裡世家大族的小姐數了個遍,說什麼也不敢去。子周子歸知道大哥實際上是惦記著從富文樓借來的那批書,不願浪費時間,於是也不勉強,叮囑下人一番,且赴韓府過節。
子釋這個蘭臺令,對長袖善舞的尹富文來說,公私兩便,自是不遺餘力用心幫忙。而子釋要差遣人家當義工,禮尚往來的儀節愈發重要。因此,除了忙著甄別尹府拿來的書,趁這兩天休假,還得抓緊把那《花叢豔歷》的配詩攢齊,了卻這樁曖昧皇差。
入夜,丫鬟小廝都遣走了,“綠筠軒”的畫稿在大平案上排開,子釋一邊翻弄幾本前人詩詞,一邊往緋花箋上落筆。綠筠軒送來的是四十八張定稿草圖,其中過於庸俗匠氣太重的,都遵照他的意見改了幾輪。本來打算配詩從前人集子裡直接摘抄,誰知翻來看去,難得格調上乘內容相宜之句,沒辦法,只好親自操刀上陣。
寫順手了,倒也不慢,只是一時湊這麼多,不容易出新,還須看看寫寫,尋章摘句找靈感。正所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聖人之言總是有理的……
翻到某一頁,是首《菩薩蠻》小令:“綠窗深佇芙蓉色,燈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雨雲情散亂,帶怯羞含怨。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
正想著這幾句也還生動,就讀到了最後兩行,差點“哈哈”笑出聲來。“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這也太生動了。前頭還裝模作樣,結尾突然如此露骨,簡直振聾發聵。
笑了一會兒,搖搖頭隨手往下翻,看到幾行順口溜:“世間萬物真稀奇,兩岸雙丘夾一溪。洞口有泉波滾滾,門前無路草萋萋。花在深淵蝶難採,巢處峰巔鳥不棲。唯有老僧常到此,染香歸去醉如泥。”心想:大俗即大雅,這個也有意思。末了那句“染香歸去醉如泥”,意境不差呢……
這些天忙於學術,此刻翻弄著幾本豔情詩集,自得其樂之餘,忽地湧起一股衝動,真想找個人閒話閒話……
可是,這樣喁喁竊竊私房語——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 ……
抬起頭,滿牆滿架的書,排成無言的佇列。
“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誠然如此。亦不過如此。現如今這日子,架上有書,盤中有肉,身上有裘,往來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
還是缺點什麼。
“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看得煩躁,因為——枕邊無伴。
子釋站起來。真不該大晚上的看這個。算了,明天再弄。把畫冊詩集鎖進抽屜,熄了燈,走出書房。李章在外頭隔間打盹兒,聽見開門聲,一個打挺站起來。
跟到臥房裡,問:“少爺,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進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