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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是出於這種感動,讓你對她們有太多的好奇與疑問了,關於—— 你們從哪來?為何而來?要去哪裡?離家多久?……太多太多問題都潛藏你的心底,但你仍努力維持著一貫的拘謹,不時提醒著自己千萬別做過多打擾她們的提問。
女孩在麻袋裡搜出一包糌粑,有點猶疑地問你:“吃不吃?”你說吃。她臉上立刻展漾著笑紋,並小心翼翼從袋裡舀出一匙匙的糌粑粉倒進碗中,添入些許黃稠稠的酥油。火炬上的水壺熱滾著,她撕下一小片鹹酸氣味的茶磚,捏碎後灑入水中,完成了一套道地藏族的餐點。
她遞給你一根註明“洗淨的”湯匙,讓你可以用來攪動碗裡糾結成塊的糌粑酥油。但你接過湯匙,卻見她們熟練地將掌心抵住碗緣,摳起手指快意搓糌粑,令你不禁有些尷尬。本來正大口享受美食的她們,旋即注意到你不自在的眼神,遂把指縫的餘渣舔淨,撿起地上枯枝充作湯匙用。這時反倒你生澀地放下湯匙,低頭張手便狠勁扒起自己碗裡的食物了。
你想,她們對你的好奇絕不下於你對她們的好奇,或者她們怕你感到無趣,才總是輪流地丟出許多問題陪你。
每次你的回答都拉得老長,你以為這樣傾囊竭力地訴說,能讓他們感受你的誠懇與用心。起先,女孩會與媽媽和姑姑竊竊私語笑著,之後三人便一陣沉默地望著你,搔著頭皮。連續幾番相同的狀況,你才意識到自己的自以為是,原來她們並不太懂得你的話,而是極力去猜懂而已。其實面對她們你何嘗不是那樣呢,不過你比較會裝懂掩飾。儘管語言的障礙難以跨越,彼此的窘境時常,你們仍以手勢和表情或一個漢字一個藏文,啞啞學語般慢慢地咬,彷彿也能無礙地拼湊出各自能力所理解的對方的世界。
女孩說,她們住在四川阿壩州,去年秋收後她和媽媽姑姑一同在菩薩面前發願,要到拉薩聖地。你算一算,她們這一路磕著長頭步行至今,已經一年多了。她說媽媽磕頭去過拉薩一次,所以這次推車。你說你是第二次到拉薩。你問她多大了,幾歲了,你用兩手各比著二和四,指著自己。她回比著十與九。女孩仰望著天,為她平生第一次將到心中的聖地細數著日子:“還有六百多公里,估計去拉薩還要兩三個月吧!”你想說你到拉薩大約再花十天,話沒出口便和著糌粑吞到肚裡去了。
桑吉措母,她的名字,你要她把名字寫在你的牛皮紙本上,她不會寫漢字,便寫下一排工整的藏文給你。女孩談起這名字是活佛喇嘛為她取的,在很遠很遠的山外(她的手像波浪比畫起伏)。
你看著桑吉媽媽老態的模樣,微彎的背,胖腫的腰身,她如何能推得動載著帳篷衣物糧食飲水的板車呢?(你見過的朝聖者都是男人推車。)她若遇上四五千米以上陡坡的路途該怎麼辦?若碰到猛戾的藏獒該怎麼逃?萬一下雨,降雪,山崩,路斷,糧缺了,迷路了,受傷了,生病了,遇上壞人,遭受打劫,該怎麼辦?種種問題,都盤旋在你的腦海卻不知如何脫出口,你們會哭嗎?會苦到不想走了嗎?會想念家鄉的親友嗎?你眼前的這些朝聖者究竟憑藉著什麼?信仰的本能嗎?殊不知這條路不只會受皮肉上的苦,甚至可能威脅自己的生命。他們卻仍舊執一堅決地將它完成。
兩年前,適逢釋迦牟尼佛誕生的藏曆馬年,你偶然行經西南藏區,短暫參與了岡仁波齊峰的轉山儀式。那時當地藏民說,此時轉一圈神山得到的功德將比平時多出十二倍呢。而平常轉一圈,就能洗清過去的罪惡;轉十圈,能贖盡一世的罪惡,更能免受輪迴之苦;若轉個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朝聖者(3)
那似乎有種目的論的緣故,才積聚如此多的信眾共同轉山。但此刻這三位朝聖者究竟能獲至哪種生命的應許?(雖然那種應許無法即刻兌現。)你曾聽聞許多磕長頭的事,有人不耐風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聖的路途上,他們的家人竟還時時感念著,甚至將它視為一種祝福。真的是這樣嗎?不為今生,只求來世。
“菩薩保佑一路安全。凡事菩薩自有安排。”可菩薩果真保佑一生向佛的她們嗎?她們的表情寬厚朴實,透露出堅忍的神色,不亢不卑。你只知道她們確實緊緊依靠著土地,面貌語氣都和山水風雪一致,血乳交融的生命姿態,古老而踏實。一代接一代,還不曾停過,一代接一代,不表露一滴血跡一絲淚痕,她們像一支時代遞變中的永恆隊伍,象徵對抗物質發達世界裡的永不妥協。
堅持的人是不會失落的。“你呢?”女孩問。當她們知道你獨自從雲南騎單車,也將要往赴她們的聖地拉薩,都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