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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語堂先生又來信,要我履行前約,說不妨談我自己的畫。這好比大考時先生體恤學生抱佛腳之苦,特把題目範圍縮小。現在我不可不繳卷了,就帶著眼病寫這篇稿子。
把日常生活的感興用“漫畫”描寫出來———換言之,把日常所見的可驚可喜可悲可曬之相,就用寫字的毛筆草草地圖寫出來———聽人拿去印刷了給大家看,這事在我約有了十年的歷史,彷彿是一種習慣了。中國人崇尚“不求人知”,西洋人也有“Whart’s in your heart let no one know”①的話。我正同他們相反,專門畫給人家看,自己卻從未仔細回顧已發表的自己的畫。偶然在別人處看到自己的畫冊,或者在報紙、雜誌中翻到自己的插畫,也好比在路旁的商店的樣子窗中的大鏡子裡照見自己的面影,往往一瞥就走,不願意細看。這是什麼心理?很難自知。勉強平心靜氣觀察自己,大概是為了太稔熟,太關切,表面上反而變疏遠了的原故。中國人見了朋友或相識者都打招呼,表示互相親愛,但見了自己的妻子,反而板起臉不搭白②,表示疏遠的樣子。我的不歡喜仔細回顧自己的畫,大約也是出於這種奇妙的心理的吧?
但現在要我寫這個題目,我非仔細回顧自己的畫不可了。我找集從前出版的《子愷漫畫》、《子愷畫集》等書來從頭翻閱,又把近年來在各雜誌和報紙上發表的畫的副稿來逐幅細看,想看出自己的畫的性狀來,作為本題的材料。結果大失所望。我全然沒有看到關於畫的事,只是因了這一次的檢閱,而把自己過去十年間的生活與心情切實地回味了一遍,心中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慨,竟把畫的一事完全忘卻了。
因此我終於不能談自己的畫。一定要談,我只能在這裡談談自己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拿來代替談自己的畫吧。
約十年前,我家住在上海。住的地方遷了好幾處,但總無非是一樓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了一間過街樓。現在回想起來,上海這地方真是十分奇妙:看似那麼忙亂的,住在那裡卻非常安閒,家庭這小天地可與忙亂的環境判然地隔離,而安閒地獨立。我們住在鄉間,鄰人總是熟識的,有的比親戚更親切,白天門總是開著的,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有了些事總是大家傳說的,風俗習慣總是大家共通的。住在上海完全不然。鄰人大都不相識,門鎮日嚴扃著,別家死了人與你全不相干。故住在鄉間看似安閒,其實非常忙亂,反之,住在上海看似忙亂,其實非常安閒。關了前門,鎖了後門,便成一個自由獨立的小天地。在這裡面由你選取甚樣風俗習慣的生活:寧波人儘管度寧波俗的生活,廣東人儘管度廣東俗的生活。我們是浙江石門灣人,住在上海也只管說石門灣的土白,吃石門灣式的飯菜,度石門灣式的生活,卻與石門灣相去數百里。現在回想,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生活!
談自己的畫(2)
除了出門以外,在家裡所見的只是這個石門灣式的小天地。有時開出後門去換掉些頭髮(《子愷畫集》###頁),有時從過街樓上掛下一隻籃去買兩隻粽子(《子愷漫畫》七○頁),有時從洋臺眺望屋瓦間浮出來的紙鳶(《子愷漫畫》六三頁),知道春已來到上海。但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看不出春的來到。有時幾乎天天同樣,辨不出今日和昨日。有時連日沒有一個客人上門,我妻每天的公事,就是傍晚時光抱了瞻瞻,攜了阿寶,到弄堂門口去等我回家(《子愷漫畫》六九頁)。兩歲的瞻瞻坐在他母親的臂上,口裡唱著“爸爸還不來!爸爸還不來!”六歲的阿寶拉住了她孃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馬路上擾攘往來的人群中認到了帶著一疊書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歡呼舞蹈起來,幾乎使他母親的手臂撐不住。阿寶陪著他在下面跳舞,也幾乎撕破了她母親衣裾。他們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