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2 / 4)

親呢,笑著喝罵他們。當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立刻化身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們的父親或丈夫,體驗著小別重逢時的家庭團圓之樂,另一個人呢,遠遠地站了出來,從旁觀察這一幕悲歡離合的活劇,看到一種可喜又可悲的世間相。

他們這樣地歡迎我進去的,是上述的幾與世間絕緣的小天地。這裡是孩子們的天下。主宰這天下的,有三個角色,除了瞻瞻和阿寶之外,還有一個是四歲的軟軟,彷彿羅馬的三頭政治。日本人有tototenka(父天下)、kakatenka(母天下)之名,我當時曾模仿他們,戲稱我們這家庭為tsetse…tenka(瞻瞻天下)。因為瞻瞻在這三人之中勢力最盛,好比羅馬三頭政治中的領胄。我呢,名義上是他們的父親,實際上是他們的臣僕,而我自己卻以為是站在他們這政治舞臺下面的觀劇者。喪失了美麗的童年時代,送盡了蓬勃的青年時代,而初入黯淡的中年時代的我,在這群真率的兒童生活中夢見了自己過去的幸福,覓得了自己已失的童心。我企慕他們的生活天真,豔羨他們的世界廣大。覺得孩子們都有大丈夫氣,大人比起他們來,個個都虛偽卑怯,又覺得人世間各種偉大的事業,不是那種虛偽卑怯的大人們所能致,都是具有孩子們似的大丈夫氣的人所建設的。

我翻到自己的畫冊,便把當時的情景歷歷地回憶起來。例如:他們跟了母親到故鄉的親戚家去看結婚,回到上海的家裡時也就結起婚來。他們派瞻瞻做新官人。親戚家的新官人曾經來向我借一頂銅盆帽。(注:當時我鄉結婚的男子,必須戴一頂銅盆帽,穿長衫馬褂,好像是代替清朝時代的紅纓帽子、外套的。我在上海日常戴用的呢帽,常常被故鄉的鄉親借去當作結婚的大禮帽用。)瞻瞻這兩歲的小新官人也借我的銅盆帽去戴上了。他們派軟軟做新娘子。親戚家的新娘子用紅帕子把頭矇住,他們也拿母親的紅包袱把軟軟的頭矇住了。一個戴著銅岔帽好像蒼蠅戴豆殼,一個矇住紅包袱好像猢猻扮把戲,但兩人都認真得很,面孔闆闆的,跨步緩緩的,活像那親戚家的結婚式中的人物。寶姐姐說“我做媒人”,拉住了這一對小夫婦而教他們參天拜地,拜好了又送他們到用凳子搭成的洞房裡(見《子愷畫集》第三七頁)。

我家沒有一個好凳,不是斷了腳的,就是擦了漆的。它們當凳子給我們坐的時候少,當遊戲工具給孩子們用的時候多。在孩子們,這種工具的用處真真廣大:請酒時可以當桌子用,搭棚棚時可以當牆壁用,做客人時可以當船用,開火車時可以當車站用。他們的身體比凳子高得有限,看他們搬來搬去非常吃力。有時汗流滿面,有時被壓在凳子底下。但他們好像為生活而拼命奮鬥的勞動者,決不辭勞。汗流滿面時可用一雙泥汙的小手來揩摸,披壓在凳子底下時只要哭脫幾聲,就帶著眼淚去工作。他們真可說是“快活的勞動者”(《子愷畫集》三四頁)。哭的一事。在孩子們有特殊的效用。大人們慣說“哭有什麼用?”原是為了他們的世界狹窄的原故。在孩子們的廣大世界裡,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譬如跌痛了,只要盡情一哭,比服凡拉蒙靈得多,能把痛完全忘卻,依舊遨遊於遊戲的世界中。又如泥人跌破了,也只要放聲一哭,就可把泥人完全忘卻,而熱中於別的玩具(《子愷畫集》一六頁)。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夠,也只要號哭一下,便好像已經吃飽,可以起勁地去幹別的工作了(《子愷漫畫》六六頁)。總之,他們幹無論什麼事都認真而專心,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來幹。哭的時候用全力去哭,笑的時候用全力去笑,一切遊戲都甩全力去千。幹一件事的時候,把除這以外的一切別的事統統忘卻。一旦拿了筆寫字,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紙上(《子愷漫畫》六八頁)。紙放在桌上的水痕裡也不管,衣袖帶翻了墨水瓶也不管,衣裳角拖在火缽裡燃燒了也不管。一旦知道同伴們有了有趣的遊戲,冬晨睡在床裡的會立刻從被窩鑽出,穿了寢衣來參加,正在換衣服的會赤了膊來參加(《子愷漫畫》九○頁);正在洗浴的也會立刻離開浴盆,用溼淋淋的赤身去參加。被參加的團體中的人們對於這浪漫的參加者也恬不為怪,因為他們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遊戲的興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更無餘暇顧到實際生活上的事及世間的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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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自己的畫(3)

成人的世界,因為受實際的生活和世間的習慣的限制,所以非常狹小苦悶。孩子們的世界不受這種限制,因此非常廣大自由。年紀愈小,其所見的世界愈大。我家的三頭政治團中瞻瞻勢力最大,便是為了他年紀最小,所處的世界最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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