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哥相似,也很喜歡讀書;也喜歡吃蒜蝦熱乾麵,嚼風乾武昌魚。她瘦小,纖弱,從正面看去,小臉是窄窄的,蒼白的;一排烏黑的劉海下,兩顆眼珠小小的,眼逢細細的,卻時常對映出冷徹、堅定的光。她的讀書跟四哥很有些不同,不走婉約、纖細的路子,大多是《左傳》、《史記》、《漢書》,唐代的邊塞詩、送別詩和唐傳奇。也讀過《長生殿》、《西廂記》,唐明皇、楊貴妃、崔鶯鶯、張生,她一個不喜歡。她的閨名是金枝,她很討厭,七歲的時候,死活把自己的名字改為了“棗花”,取自她喜歡的李頎的詩: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
……南掌櫃弄悶了,驚怒中問女兒:“棗花,有什麼好?”
她不看爹,看著牆上的畫;說:“爹爹不懂。”
南棗花閨房的牆上,掛了一張明代仇英的《風塵三俠》圖摹本,她早晚都要對著它看很久,看了又看,想象自己也如紅拂,與一個劍膽琴心的人結伴,嘶馬出門,去暮色垂落的道路上出沒。然而,這只是一個夢想,她不能策馬驅馳,甚至不可能像常人那樣大步、穩健地行走,因為,她是一個瘸子。五歲那年的夏天,棗花望見街上一個驛卒騎白馬頂著濛濛細雨賓士,就追著他跑,左腳心踩著一塊鵝卵石,側著滑出去幾步,“嘭”地就倒了。但她硬撐著不哭、不鬧,照樣吃麵、嚼魚。南掌櫃忙於生意,也就沒有細察,叫太太揀塊膏藥貼在她膝蓋上了事。過了小半年,他猛然看見女兒走路還是一瘸一拐,心頭髮緊,請了武昌城最有名的大夫來,才曉得她傷的是股骨,但誤診太久,已經沒法矯正了。從此,南掌櫃心頭如被打進一根鐵釘,只要女兒犯呆發傻、發嗔嬌怒,他就覺得有一陣陣鑽心的痛。棗花瘸了,走路比常人吃力,出門要支一根柺杖,也就懶得出門,成天窩在閨房中讀書。但過了十六歲,上門提親的還是絡繹不絕。棗花聽說了,只是冷笑,一一置之不理。就連南掌櫃,也一眼把那些人的心肺看得雪亮,都是些家道衰敗的官宦後人,碼頭上開雜貨店的小業主,或只有一條貨船的船老大,無非盯上了南家的嫁妝罷。只有一個是門當戶對的,家裡開著比茂源號還大的錢莊,還有個親侄子在四川做道臺,可那個想做女婿的活寶,也跟南家的長子一樣,是個瘦成一把骨頭的煙鬼!每打發走一個媒婆,南掌櫃就要焦躁不安,在屋子裡踱半天的步。後來他年歲高了,女兒大了,父女似乎都死了這條心,焦躁也就消減了,只成了一片會驀然間湧上心頭的鬱悶。那天黃鶴樓下瞎子的話,讓南掌櫃在六十之年,再次沉溺於說不出的心事中,鬱鬱不樂。
就是在這個垂滿憂傷的傍晚,包純善敲開了南家的門。
三
包純善頂了包十三的缺,攬下了他全部的活。這些活,包十三起早睡黑,忙得腰痠背痛才能幹完。而包純善比他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條,還有餘閒泡壺茶,讀讀隨手揀到的一本書、一本賬簿、一張有字的紙。南掌櫃一家去下館子,或者去燒香,他就踱到街上去結識三教九流,請街頭賣唱的、賣膏藥的、拉車的、拉皮條的、叫賣燒餅的、無事閒逛的……吃茶喝酒。這些人中,有一個劉瞎子,手長、腳長,嘴裡嵌著一顆刺目的金牙,幾分像破落的世家子,卻不去算命,也不拉琴,專幹夜裡入室偷竊的營生。包純善很驚訝,說瞎子:“算你命大,惹人可憐,不然早就抓起來打個半死了。”瞎子撲哧一笑,說:“×,抓我!夜裡人人睡得像死豬,哪個抓我?”包純善說:“你個瞎子,還不弄出響動來?”瞎子說:“響動!我啥時候不活在夜裡呢,你見我啥時候弄出了響動來?”包純善心裡咯噔了一下,默然良久,似有一點兒開悟。
第一章 兩全莊(7)
南掌櫃對他,還算滿意,從深秋做到翌年的春天,都沒挑出什麼毛病來。他手勤、腿勤、嘴勤,眼裡又活,不等吩咐,就已經攬過來做了。而且他衣衫整潔,手腳乾淨,至於他在外邊的交遊,南掌櫃也懶得管他。有天晚上,月光皎潔,武昌城的春貓紛紛爬上屋頂,此起彼伏,一片亂叫,叫得人心驚肉跳!第二天,棗花在閨房裡讀書,看見一縷陽光從貓踩破的瓦縫中漏下來,跌到桌面,再撲到地板上,把幽暗的房間切出一條亮堂堂的口子來。她發神地看著這條口子,看了半晌,起身推開窗戶。包純善正在棗樹下劈柴,棗花就靠在視窗把他叫住,吩咐他去街上尋個瓦匠回來揀漏。包純善露出牙齒一笑,說:“小姐,哪要這麼麻煩呢。”棗花看見,包純善的牙齒細細碎碎,白而密實,她的四個哥哥,沒一個有這樣好看的,不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