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那幾個小時到哪去了。有時候,我會發覺自己在咀嚼假想的食物、抽著假想的雪茄、四周都是自己撥出的假想菸圈。那是最糟的時刻,也許吧,因為我瞭解到再也無法信任自己。我的心靈開始漂移,一旦開始,我便無力阻止。
這些症狀大多發生在七月中旬以後。在此之前,我盡忠職守地想看完維克托舅舅的最後幾本書,再賣給街上的“錢德勒”。但愈到後來,那些書帶來的麻煩就愈大。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和書頁上的文字接觸,卻再也沒有意義浮現眼前,腦袋裡頭沒有共鳴。黑色的符號似乎更讓人困惑,直線和曲線的任意組合只是洩漏他們的無言沉默。到最後我甚至不再假裝理解自己在讀的東西。隨便從紙箱裡頭抽出一本書,翻開第一頁,手指沿著第一行開始移動。到最後一個字時,就換到第二行開頭,然後是第三行,照這個樣子持續下去直到那頁結束為止。我就是這樣完成自己的工作:跟盲人一樣用點字法讀書。如果看不見文字,至少要摸到文字。當時情況非常惡劣,這種做法好像還滿合理。我摸到那些書裡頭所有的文字,如此我才擁有販賣它們的權利。
月宮 1(12)
無巧不巧,航天員登陸月球的那天,我正好帶著最後一批書到“錢德勒”去。這次賣到九塊多,後來在走回百老匯的途中,我決定到一○八街東南角的“昆恩酒吧與燒烤店”去。天氣炎熱異常,喝幾杯十分錢的啤酒奢侈一下似乎也無傷大雅。坐在高腳椅上,隔壁是三、四個常客,我享受著朦朧的光線和空調的清涼。大型彩色電視開著,在裸麥威士忌酒與波本酒瓶上方閃爍著詭秘的光芒,那正是我為什麼會剛好目擊整件事的原因。兩個穿得很臃腫的傢伙在那沒有空氣的世界裡邁出他們的第一步,跟個玩具似地在地表上跳躍,駕著一輛高爾夫球車穿沙越塵,把一根旗子插在被人們視為愛與瘋狂女神的眼中。光芒四射的黛安娜,我這麼想,一切都在眾人心中黯然失色。接著總統發表演說。他語調嚴肅,毫無情緒起伏地宣佈此乃自創造人類以來最偉大之事件。聽到這,酒吧裡的老頭都笑了,我相信自己也努力擠出了一兩個笑容。姑且不論那篇談話的整體荒謬性,有件事倒是沒人能質疑:打從被逐出天堂的那天起,亞當還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呢。
之後不久,我過著近乎全然沈潛的生活。住的地方現在是光禿禿一片,這種空虛卻沒像原先預期的那麼使人灰心喪氣,反而給予我安慰。不知該怎麼解釋,我忽然變得再從容也不過,而在後來的三、四天裡,我幾乎又再度認可自己。在這用到“認可”一詞頗讓人玩味,但在賣掉維克托舅舅最後幾本書接下來的短短几天中,我甚至可以說自己很快樂。像個快要抽搐的癲癇患者,我已進入虛虛實實的奇異世界,一切都閃耀生光,散發出前所未有、令人驚異的明晰。那些天裡我沒做什麼事。在屋裡頭踱步,放開手腳躺在床墊上,把自己的想法寫進筆記中。對我來說,就算是無所事事也很重要,整天打混也不覺得良心會有什麼不安。我常常任由自己站在兩扇窗戶中間,注視著月宮的招牌。光那樣就很有趣,總是引起一連串很有意思的念頭。那些念頭現在對我來說有點難理解──一個接著一個的荒唐聯想、交錯迴旋的幻想樂章──但當時卻覺得有意義極了。在看見人類漫步月球后,也許“月”這個字已經為我而改變。先在愛達荷的波西遇見一個奈爾·阿姆斯特朗,後又親眼目睹同名同姓的人飛進太空。也許自己是被這種巧合給嚇到了吧。又也許只是因為餓得精神錯亂,而招牌的燈光又害我變得呆頭呆腦。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反正就是月宮這詞開始以它神諭的玄妙和魅力縈繞在我心裡。萬事萬物瞬間融合在它裡面:維克托舅舅和中國、火箭和音樂、馬可波羅和美西。往外看著招牌,我開始思考電力這回事。那讓我想到大一那年的大停電,接著來到在雷格力棒球場進行的賽事,然後思緒回到維克托舅舅和窗臺上點燃的紀念蠟燭。一個念頭引出另一個念頭,盤旋銜接起承轉合益發膨脹。比方說,航向未知與哥倫布跟航天員的類似之處。發現新大陸意味著沒能抵達中國;中國菜和我空虛的胃;思考,就像引人深思的精神食糧,頭腦則意味著夢想的宮殿。我這麼想著:阿波羅計劃;阿波羅,音樂之神;維克托舅舅與月球人在西部旅行。我這麼想著:西部;與印第安人的戰爭;越戰,越南一度稱為印度###。我這麼想著:武器、炸彈、爆炸,猶他與內華達沙漠裡的核爆蕈狀雲;然後呢,我又問自己──美國西部和月球表面為什麼這麼像?就這樣一直想下去,愈放開心胸去接納這些不為人知的相似之處,就愈覺得更接近這世界的某項原始真理。我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