頁的信,提到紐約大停電(我跟兩位朋友被困在電梯裡),卻等到次年一月才寄出去,那時“月球人”在塔荷開始為時三週的表演。如果無法常寫信,我就會穿上西裝設法在精神上和他保持聯絡。那時候的大學生不時興穿西裝,但穿著西裝讓我覺得像在家裡,再者實際上也沒有家,索性就每天都穿著它,從年頭穿到年尾。遭遇壓力還有不快的時候,舅舅的衣服讓我感到被溫暖包圍,為我帶來莫大的安慰。常常想像那套西裝其實是箍住了我的形體,如果不穿就會四處散落。它像是保護膜,像是第二層肌膚,為我遮擋生命的衝擊。現在想起來才明白,當時的我樣子有多怪:面容憔悴、衣冠不整、神經緊張,根本是個和世界完全不搭軋的年輕人。其實是自己毫無融入這世界的意願。我的想法是,假如同學要將我貼上怪胚的標籤,不是我的問題。我是高雅出眾的知識分子,是性好爭辯、固執己見的不世出天才,是行蹤隱密、不從流俗的梅爾沃。想到當年可笑的樣子,讓我幾乎要臉紅。我是個混合羞赧和自負的怪胎,在冗長的尷尬沉默與突發的激昂喧鬧間擺盪。心血來潮時就整晚泡在酒吧裡,自殺似地猛抽菸、猛喝酒,引述著十六世紀卑微詩人的詩句,用拉丁語搬弄中世紀哲學家的晦澀典故,做任何能讓朋友對我刮目相看的事。十八歲是個糟糕的年紀,當我深信自己比同學成熟時,其實只是找到一種不同的年輕方式而已。沒什麼比那套西裝更能做為我的身分標記,更能做為我要別人如何看待我的象徵。其實,西裝本身並沒有問題,暗綠色的花呢布料,細格紋和狹長的翻領──經久耐用作工精良──但連穿幾個月後卻開始走樣,掛在我乾癟的骨架上像堆縐巴巴的累贅,像團鬆垮的毛線球。當然,朋友們不會了解我是為了感情因素而穿。在我離經叛道的姿態下,滿足的是把舅舅留在身邊的渴望,衣服的剪裁根本不是重點。要是維克托給的是寬肩垂袖高腰窄褲腳的華麗紫色男裝,我還是會照穿不誤。
春季課程結束,我回絕室友下學年分租公寓的提議。我是很喜歡濟馬(他其實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過了四年室友和宿舍的生活,我無法抗拒獨居的誘惑。我在西一一二街找到住處,並在六月十五日搬進去。拎著行李到達公寓沒多久,就有兩個彪形大漢把維克托舅舅的七十六箱書送過來,那些書過去九個月來都擱在倉庫裡。住的地方是電梯大廈五樓的小套房:一間普通大的臥室,小廚房位於東南角,有一個衣櫥、一間浴室和兩扇臨街的窗戶。鴿子搧著翅膀在窗臺上咕咕叫,六個凹痕累累的垃圾桶站在樓下。室內光線微弱,灰暗色調四處渲染,就算是最晴朗的日子,也是漫著聊勝於無的光亮而已。起初覺得有點痛苦,獨居的恐懼不斷敲打著我,但日後的奇妙發現卻讓我準備從此安心住在這裡。那是住進去的第二、三天晚上,我碰巧發現自己站在兩扇窗戶間,所在的位置和左邊的窗戶成斜角。眼睛略略瞄過去,赫然看見從後方兩棟大樓間透出的光束。往下注視著百老匯,那是百老匯中最卑微渺小的部分,但引人注意的是我目光所及之處都籠罩在霓虹燈光裡,色彩鮮豔的燈館拼出粉紅色和藍色的字母“MOON PALACE”(月宮)。我認出那是街區一家中國餐館的招牌,這名詞所帶的力量讓我跳脫出一切實際的指涉和聯想。那是神奇的字母,懸掛在黑暗中,宛如來自天上的資訊。“月宮”。我立刻想起維克托舅舅和他的樂團,在那首當其衝的一刻,在那失去理性的一刻,恐懼鬆手離我遠去。我從沒經歷過這麼突兀而絕對的事情。家徒四壁、骯髒汙穢的房間轉化成靈性所在,奇異的預兆與詭秘專橫的事件在此交會。我瞪著“月宮”的招牌,漸漸明白自己來對了地方,這間小公寓確實是命中註定的住所。
月宮 1(7)
整個夏天我不是在書店打工,就是去看電影,或是跟一個叫辛西雅的女孩反覆戀愛、反覆分手,而她的樣子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新公寓愈來愈有家的感覺。同年秋天開學後,我一頭栽進忙亂的生活,深夜跟濟馬和其他朋友喝酒,熱烈追求愛情,同時沈溺於靜默而長久的閱讀研究中。很久以後,當我回頭看這些陳年往事,我才明白當初那段日子過得有多充實。
接著我滿廿歲,幾個禮拜後,我收到維克托舅舅寄來的長信。信是用鉛筆寫在《哈姆博特百科全書》的黃色訂單背後,內容沒頭沒腦。只能揣測“月球人”在時運不濟、厄運連連後(毀約背信、汽車爆胎、薩克斯風手的鼻子慘遭醉漢重擊),樂團成員終於分道揚鑣。十一月起,維克托舅舅就住在愛達荷州的波西,他在那邊找到兼差工作,挨家挨戶的推銷百科全書。但事情並未就此一帆風順,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