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沒錯,因為她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九歲。我們在波士頓和劍橋的許多小公寓住過,我想她應該是在某個教科書公司工作,雖然當時年紀還很小,搞不清楚她的工作內容是什麼。記憶裡最鮮明的畫面是兩人一塊去看電影(蘭道夫·史考特的西部片和《世界大戰》、《木偶奇遇記》),坐在戲院的黑暗中,想辦法一邊手拉著手一邊吃爆米花。她講的笑話總讓我咯咯發笑,但這情況很罕見,只有黃道吉日才會出現。她多半是恍恍惚惚、自個兒生著悶氣。有好幾次,我可以感覺到她真實的憂傷,感覺像是她正和某種龐大的內在混亂搏鬥。等我比較大了,她更常把我留在家裡給保姆帶。不過,我到她死了很多年以後才瞭解,她的神秘離家意味著什麼。但不管是生前死後,關於我爸的那部分都是一片空白。那是我媽惟一不談的事,不管是哪個時候提起來,她沒松過口。“他早死啦。”她是這麼說的:“在你生出來以前就死了。”家裡沒半點爸爸存在過的證據,沒有照片,連名字也不知道。因為少了藉以想像的東西,我乾脆把我爸想成黑頭髮的巴克·羅傑斯(美國五○年代十分受歡迎的漫畫主角),一個跑進第四空間卻找不到回頭路的太空旅行者。
媽葬在西坪公墓,埋在她父母親隔壁。喪禮一過,我就搬到芝加哥西區和維克托舅舅住。剛開始的情形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我顯然常懨懨地四處閒晃,一到晚上就跟十九世紀小說裡那種可憐兮兮、無父無母的主人翁一樣,吸著鼻涕、抽抽噎噎的入睡。有次,維克托認識的某個蠢女人在街上碰到我們,介紹我的時候,她哭了起來,用手帕輕揩眼睛哽咽著說,我一定是那個不幸的艾蜜麗的愛情結晶(譯按:love child,意即私生子)。儘管沒聽過這詞,但我分辨得出來它暗示著什麼可怕倒黴的事。我問維克托舅舅那是什麼意思,他發明了一個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答案。“所有的小孩都是愛情結晶喏。”他說:“不過,只有最棒的才夠資格這麼叫。”
我媽的哥哥是個四十三歲的單身漢,瘦瘦長長的,有個鷹鉤鼻,以吹奏豎笛為生。他跟佛格家的所有成員一樣,也有漫不經心、愛作白日夢的傾向,還有突如其來的脫線行為以及漫無止盡的遲鈍懶散。剛成為克里夫蘭交響樂團團員時,他本來前途似錦,但終究沒能克服這些特性。預演時睡過頭沒去排練,沒打領帶就上臺表演,還有一次肆無忌憚的大講黃色笑話,給保加利亞籍的樂團首席聽到。被炒魷魚後,他待過好幾個次級的交響樂團,每況愈下。一九五三年回到芝加哥,他學會接受自己平淡無奇的生涯。一九五八年二月,我搬去跟他住時,他正開班授課教新手吹豎笛,還同時在何威·唐恩的“月光心緒”裡演奏,那是個小爵士樂團,在婚禮、堅信禮和畢業派對上巡迴演出。維克托知道自己沒有雄心壯志,也知道這世上不是隻有音樂而已。實際上,事情是如此之多,他往往淹沒其中而不知所措。他就是那種老在做事的時候想著其他事的人,所以他沒辦法好好坐著練習吹一小節的豎笛而不去思考破解棋局的招數,下棋的時候又不能不去想芝加哥小熊隊的失誤,看球賽時他心裡頭琢磨著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小角色,回到家後安心讀書不超過二十分鐘,又開始按捺不住想吹豎笛。無論身在哪裡,無論到哪個地方,他就是會留下一盤亂七八糟的爛棋、沒填完的記分表還有讀到一半的書。
可是你很難不去愛維克托舅舅。雖然比起跟我媽在一起的時候,吃的東西要更糟糕、住的地方要更破更窄,但最終這些一點都也不重要。維克托不想裝樣子,他知道要當一個父親遠非自己能力所及,所以也沒把我當孩子看,反而是當作好朋友,因此我就成了一個備受寵愛的小夥伴。這安排對我倆都好。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合力發明出創造國家的遊戲,虛構出顛覆自然法則的世界。好一點的國家得花上好幾個禮拜才能達到完美,我畫的地圖就掛在餐桌上方以示褒揚。比方說有散光國,還有獨眼國。想到現實世界為我倆製造的困境,我們會老想遠離這世界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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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宮 1(3)
到芝加哥後不久,維克托舅舅帶我去看電影《環遊世界八十天》。沒錯,故事裡的英雄也姓佛格。從那天起,維克托舅舅暱稱我為菲利斯──這個神秘的稱呼代表那奇妙的時刻,他是這麼說的:“那個奇妙的時刻,就是我們和銀幕上的自己正眼相對的時刻。”維克托舅舅喜歡對一切事物編出詳盡複雜又荒謬可笑的理論,同時不厭其煩地闡述我名字所隱含的榮耀。“馬可·史坦利·佛格”,根據他的說法,這名字證明我天生流著旅行的血液,證明我將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