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可以得道,可以養生,豈不懿歟?
一重是睥睨一切的傲世,一重是樂天知命的順世,這二者在周作人那裡便統一為一個互補的遊世。遊世的精義在於“外化內不化”、“順人不失己”和“內直而外曲”。換而言之,在精神層次上保持人格的獨立、個性的自由,而在現實層次中又明哲保身,隨遇而安,依違於無可無不可之間。這種遊世之道猶如魯迅所刻畫的那樣:“對於世事要‘浮光掠影’,隨時忘卻,不甚瞭然,彷彿有些關心,卻又並不懇切。”顯然,這是中國文化以一種非儒的形態所體現出來的中庸理性,即莊子式的中庸理性。它也是以理抑情,不過是將生命的情感擠壓到內心世界或幻想世界中,在現實生活中起主宰的依然是那個實用理性。如此這般,既不同於魯迅的奮然抗爭,又不似胡適那樣的毫無感情生命,周作人十分細膩地將兩個自我加以藝術的整合,並在這雙重的生活中透現出中庸的完美。
遊世之於周作人,不僅意味著處世之道,更象徵著某種人生意境。遊者,遊戲娛樂也。周作人多次聲稱自己作文全為遊戲,“我於這玩之外,別無工作,玩就是我的工作”。這種表白雖有自嘲之意,卻多少含有某種真實。他深知塵世之苦,未必能遊得痛快、玩得淋漓,但他卻願意苦中求樂,玩賞這苦味本身。他很喜歡杜牧之“忍過事堪喜”這句詩,說“我不是尊奉它作格言,我是賞識它的境界,這有如吃苦茶,苦茶並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幾歲才肯喝,咽一口釅茶覺得爽快,這是大人的可憐處。人生的‘苦甜’,如古希臘女詩人之稱戀愛。詩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同上。。這就是當時名噪一時的苦茶主義。
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周作人:現代隱士的一幕悲劇(4)
周氏的苦茶主義不是儒家那種隨時準備應召出山的獨善其身,也不僅是遊戲人生的處世態度,它已經昇華為一種至上至善至美的理想境界。周作人有一段話頗能代表他對此境此界的企羨:
我實在是想在喧鬧中得安全地,……我在十字街頭久混,到底還沒有入他們的幫,擠在市民中間,有點不舒服,也有點危險(怕被他們擠壞我的眼鏡),所以最好還是坐在閣樓上,喝過兩斤黃酒,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出胸中悶聲,不高興時便關上樓窗,臨寫自己的《九成宮》,多麼自由而且寫意。
應該說,周作人遁人此境並非一蹴而就,他之學莊子,當隱士,大致經過了由低層次到高層次的二個階梯。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他儘管已有意隱逸、出世,但畢竟還不那麼情願,以小品文創作為例,以前他是近乎每年結集出版,而在此期間卻陷入了難產,三年方湊滿一集。他在高壓之下尚有著滿腹的牢騷、溫熱的怨氣,卻又苦於無從發洩。他幽怨地寫道:“我們的生活恐怕還是醉生夢死最好罷。——所苦者我只會喝幾口酒,而又不能麻醉,還是清醒地都看見聽見,又乏力高聲大喊,此乃是凡人之悲哀,實為無可如何者耳。”那種“人類能言本來是多此一舉”、“苟全性命於亂世是第一要緊”之類的話你很難分辨究竟是諷世還是自警。確切而言,此時周作人的遊世還遊得不那麼自如、瀟灑,至少他的心裡是惶惶不安的。
然而,在那樣一種生存環境的長久刺激下,周作人身上那原本存在的“紳士鬼”漸漸得志,主宰了他的全部生命。他企及了老莊的高層意境。而對世道的黑暗、混濁,他不再那麼“浮躁凌厲”而日益顯得平心靜氣,他似乎已沉浸於“忘”的世界。魯迅說過:“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只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周作人為了生存下去,唯有藉助於“忘”。他不再感到“老是寫不出文章”,在“草木蟲魚”中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他洋洋灑灑,信筆漫談,迎來了小品文創作的第二期高峰。他在“‘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為自己找一個安身立命之點”,借英國性心理學家靄理斯之語,自稱心裡“有一個叛徒與一個隱士”,“既要做隱士,又要使別人相信並且特別是要自己相信仍然是舊世界的叛逆者,或者說,把向舊世界作戰的全副武裝從戰場上帶回來,裝點在隱士的幽居之中,這就是周作人找到的安身立命之處。
到這個時候,他已很少那種不自信的自嘲,他欣賞自己這種集叛徒與隱士於一身的遊世風度,他的自我感覺愈來愈良好。他“大傲若謙”,宣稱自己無所信仰,對一切均取懷疑態度,“自知無所知”。實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