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3 / 4)

松香水的辛辣、熱過剩菜以後殘留下來的氣味、舊書落了細塵的乾燥紙頁,還有老傢俱返潮時把樟腦和木頭的芳香一點點散了出來。玄關上有一盞老老的玻璃罩子燈,做成一朵金黃色倒掛著的鈴蘭花的樣子,用微微生鏽的鐵環吊下來,讓人想起巴黎的世紀初,從梯也爾血洗巴黎中走出來以後風行的新藝術風格的燈飾。可這燈不是顏文梁當年從巴黎帶回來的。當年他從巴黎帶回來的是一萬多冊美術書和五百多具著名雕塑的石膏複製品,沒有為自己家帶什麼回來。

客廳裡很暗,開著日光燈,壁上有兩面金框圍著的鏡子,上面蒙了灰、水汽和餐桌上散過來粘上的油膩,當把鏡子邊上的金色長蠟燭燈點亮時,鏡子裡朦朦朧朧地反射出一隻齊胸的、精緻地雕刻著花紋的柚木架子,那是從前為一套法文的百科全書專配的書架,那羊皮面子燙了金的書不是放在桌子上平著翻的,而是要將它架在這書架上,微微向你斜著。在它的後面,是那一書櫥的百科全書,頂上放著一箇舊馬糞紙的紙板箱,粗糙的黃底子上印著豐收牌乾菜筍的紅字。

它們的邊上有一架雕花的大衣櫥,洛可可式的,在邊上雕滿了複雜的花紋。那是從前顏文梁臥室裡用的,現在臥室給了孫女當臥室,就把它移出來放在客廳裡,它像是銅質的一樣,漸漸長出綠色的鏽漬。顏文梁即使是在巴黎學油畫的時候,在咖啡館裡也只喝茶,一回到中國,能不穿西服的時候,總是穿中式不上肩的衣服,可他的臥室裡有全套的西式傢俱。看起來,他是那種懂得挑自己喜歡的東西來組成自己生活的人,不那麼刻意要將自己歸納到一個標誌下面。這種人常常自己知道自己是度過了豐富的一生,可在功名上要遜色一些。功名是一種要經營的事業。所以在顏文梁的身後有一點寂寞,不過他已經不在乎它們了。

在客廳裡,從一尊小小的青銅胸像上,我才知道顏文梁長的是什麼樣子,一個長長臉的老人,嘴有一點鼓,誠懇敦厚的樣子。我覺得曾經在什麼地方是見到過他的,穿著灰色的老棉襖,襟上像隨意的老人那樣,一不小心就弄髒了。一定是在什麼時候,在弄堂裡。那時我怎麼會知道他就是顏文梁,那個1931年將歐洲雕塑阿加特米型複製品大量運回國的中國第一人,從此,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受惠於他的那五百多具石膏像,從那裡瞭解了遙遠的文明。

1997年,我在義大利看到了《挑刺的男孩》,也是潔白的,我想起許多年以前,我在一個學校倉庫的角落裡看到那雕像的石膏複製品時,少年飢餓的心裡像爆炸一樣的震動和隨之而來的甜蜜的惆悵,要過許多年我才知道那種感情是被藝術震動了。那時中國的學校才不再用西洋的石膏模型教學,可有人捨不得丟掉那已經多次翻模而細部模糊的《挑刺的男孩》,將它和不用了的少先隊隊鼓放在一起。1997年站在柔和燈光下的大理石原作前,我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那個學校小倉庫,隔了二十年,老友重逢。見我是東方人,總有朋友在那時要好意說到米開朗琪羅ABC,由我說下去DEF,他們驚奇,他們不知道在我遠沒有出生的時候,中國就有了顏文梁。

顏文梁的客廳(2)

只是要到現在,在顏文梁黝暗的客廳裡,我才知道心裡對歐洲藝術的喜愛,是襟上有細小汙漬的顏文梁種下來的。他一定不知道他是這樣將這種子種在一顆寂寞而反叛的心裡。他也一定不知道他這樣啟蒙了多少人。也許,他也沒有想到今天我們對歐洲文明的瞭解遠比歐洲人對東方的瞭解要多,有時那殷殷的喜愛讓人覺得不公平啊。他當時歷盡辛苦,是想要中國人開闊眼界而自強,做到別人能做好的事,可常常,在歐洲人的眼睛裡,中國人的學習是出於仰慕。這樣微妙而重要的差異,是不是也曾刺痛過他?

那五百具從義大利開往上海的郵船上帶來的石膏像,使顏文梁在家鄉蘇州創立的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成為全中國裝置最完整的學校,各地的美專紛紛到蘇州來翻石膏模子。這些完全按照歐洲雕塑博物館的陳列模式陳列起來的雕像,被人稱為是美術界的玄奘取回的經卷。當年留法歸來的徐悲鴻帶著蔣碧微到蘇州力勸已經三十七歲的顏文梁到法國學畫,他以為中國會因此出一個自己的梅索尼埃。徐悲鴻一定沒有想到顏文梁做的是許多去法國學畫而且也功成名就的中國人沒有做的事。

1937年,日本軍隊侵入蘇州,蘇州美專被徵為日軍司令部,日本兵把那些石膏像當槍靶打。

1966年,紅衛兵橫掃四舊,將石膏陳列室悉數砸爛。

從此,顏文梁從法國帶回的石膏雕像原件全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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