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然後,我們去了在新樂路和襄陽南路交界處的聖母大堂。這個東正教的白色小教堂,是法國城時代逃亡在上海的俄國人懷鄉的地方,想學俄語的上海青年,可以在教堂外面牆上的俄文佈告欄上,找到一個說地道彼得堡貴族俄語的家庭教師。教堂有比上海的晴空更藍的洋蔥式的頂。
只是你無法看到一個幽暗的、有畫在木板上被燭煙燻黑的神像的俄國教堂了,如今裡面是一家證券交易所。
那些患了懷鄉病的白俄,早已不在上海,也再不會回到上海這個他們暫時的避難所來了。
從教堂向南去,又可回到淮海中路上來,越過它,到上海音樂學院,在那裡的高大樹木下,一路都是絃歌聲。
這就到了法國城中的俄國小區。在岳陽路的三角街心花園裡,有俄國人為普希金豎立的銅像,被矮矮的、黑色的鑄鐵柵欄圍著,像在俄國的公墓裡到處可以看到的那樣。
上海的法國城,在當時充滿了俄國的情調,俄國公主在舞廳裡跳舞,俄國的音樂家在酒吧裡彈著在家鄉學會的法國小調,小飯館裡有真正的俄國大菜,麵包房裡可以買到真正的俄國列巴,俄國人在到處散發對優美的西方文明憂傷的懷想。
上海人也因此染上了古怪的懷鄉病,對永遠不屬於他們的西方文明。從街心花園出來,沿著衡山路走十分鐘,可以看到一家柵欄裡的私家花園,據說那是上海如今最大的一個私家花園了,那裡有美國四十年代流行的美式平房,如今是主人的私人畫廊,沿著地磚斑駁的臺階而上,畫廊裡陳列和出售主人所畫的小幅水彩,在上海法國城裡的舊洋房,在上海的薄薄的陽光裡面,破敗而溫情。
有時,主人播放他自己編輯的音樂,那是他的咖啡音樂,下午的音樂。是法國城時代的四十年代的西方音樂。
晚餐去了錦江飯店,一個老式的大旅店,有不少東西還是上個時代的式樣,比如長長的走道里的燈,以及溫厚而曛黃的燈光;比如褐色的門以及套房的小回廊;比如樓上餐廳的雕了花的高大護壁板。那是一個有許多桌子的大餐廳,有燙過的發硬的白色桌布,精緻的食物放在藍花的中國瓷碗裡,你可以看到上一個時代的人的奢侈。可惜的是,那裡的東西一點也不好吃,像1949年以後在上海出生的年輕人心裡的老上海一樣,徒有其表。而我和那臺灣人,不想掃興地吃了好多,還說不錯。
上海的夜晚常常是有霧的,空氣潮溼的,也許是一種特別的詩意,也許是由於大氣汙染,也許是大城市人口擁擠的關係。法國城沒有明亮的路燈,路燈在梧桐樹葉裡黯淡地照亮著近旁的東西。
這是連歌裡都唱著的、上海法國城的魔法時刻。夜空的暗影裡,英式的煙囪上隱約的一個S,那是在白天很容易被忽視的,大露臺由於看不到白天的積塵和裂紋,而好像煥然一新,時代和時間被抹去,老舊的小樓裡燈光明亮。
在復興中路上,有一棟法國人在五十多年前蓋的小木樓,如今它的地基已經隨著上海的地面下沉而下沉,減去了兩級臺階。那個法國人蓋了一個簡樸的、東方化的法國小樓,在裡面做了一些褐色的嵌在牆裡的傢俱,代替桃花心木,它的樓梯舒適而窄小,被漆成了白色。可是不知為什麼,法國人很快賣了房子,回法國去了。當時買下了房子的中國人,住了以後的五十年。世事變化,可是那些被嵌在了牆壁裡的法式傢俱,留了下來,還有住在裡面的人的習慣:喝加奶的紅茶。
法國城是那麼奇怪的一個地方,它一直有某種東西,有生命似的在暗中無聲地蠕動著,不能名狀,不曾相識,可毫不陌生。
那個臺灣人,很陶醉地問:“法國城遺址是不是有許多東西,好像就在眼前了,可就是看不清。你說這是什麼?”
我說:“不知道。”
電子書 分享網站
有普希金像的街角(1)
在岳陽路上的十字路口,有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街心花園的中央,有一座普希金的銅像,那是從前淪落到上海來的白俄豎起來的,不過,在我出生以前,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在1949年逃到外國去了。他們住過的房子,俄式的,還在那裡,紅色的、有著白漆斑駁的窗子,門楣上還有一百年以前的石頭浮雕,半圓的灰色石頭上,雕著有藤蔓的葉子和花。
現在住在這房子裡的人,當然是中國人了。一些老人,有時候還會說起他們的故事,說他們中有許多酒鬼,喝啊喝啊,喝了就用羅宋話唱他們的歌,唱著唱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上海冬天的晚上,在淮海路大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