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生是在這一瞬間,死也是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瞬間嚐盡了一生的磨難,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歲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還是想把這些都寫出來。
他就題了四個字:“珍惜時光”。
不幾天,人們就告訴朱永明:鐵道學院已經把他的題詞鑲在最美的框子裡,張掛在學校最注目的地方,還有那麼多學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緒變得格外好,笑嘻嘻的,還哼著歌,字練得更勤。找他題詞的人也多起來。
他專門練過“朱永明”這三個字,題詞時總少不了要簽上這幾個字。這三個字從來沒這麼美過,他自己都覺得親切。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一個陌生人隨便揀起了一張練字紙,也是隨便在笑笑:“這是誰在練字啊,小學生嗎?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來,那種極度的敏感,使他衝了過去。一看,人家說的正是他寫的字,他像是聽到一聲炸雷,身上都發軟起來,他受傷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要他題詞?
如果現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參加過戰鬥的傷病員,有誰會說自己的字好?
如果將來自己出了院,離開部隊,走到那親切的又是陌生的家鄉去,誰還會說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傷了。失掉的畢竟是失掉了。
但他還在拼搏,還在尋找。他找到了很多原來沒有的東西。
王林英的雙腿踏出的是鏗鏘的體育之音,在將近凱旋時,空虛聲音終止了。
我愛踢足球,打籃球、乒乓球、愛長跑。
長跑十公里,前面十名發獎,我總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績十三秒之內。
足球場上踢前鋒。
13號晚上哨位有情況,電話線被炸斷了,第二天我和班裡一個戰士去看設的定向雷,懷疑越軍剪斷的線,順線往下找。那天還有霧,離哨位四、五米遠,順石頭走腳一滑,聽到咣的響了聲,腦袋嗡的一下,眼窩,臉上,腦門都流血,我被衝得坐在石頭上,我問哪來的炮,左腿發木,一看腳大部分炸壞,後腿跟還在,耷拉著,才知道是觸雷,那個兵扯了根電話線給我止血,把我揹著,用了止血帶。
做手術時,天黑,迷糊,還想睡,衣服都給剪了,感覺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鋸了,罵:他媽的,到最後了,還有一個月,腿完了,以後還拿什麼踢足球。
現在感覺腳在,右腳一動,左邊也跳,腳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夢還在陣地上,自己開飯做飯,夢見有情況給連裡打電話,也夢到家裡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夢,還跑呢,腿不是炸了嗎?又長出來了,抱著看,不挺好嗎?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裡那條路上跑,是育華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沒事,這不是跑嗎?
晚上夢好幾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傷口崩開血,看看沒事,躺下又接著睡。
以後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這些只能在夢中了。
武風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顆地雷的爆炸中受的傷,他見小朱的兩隻手沒了,便去卡小朱的兩隻手腕止血,他把兩手伸過去,左手卻莫名其妙抓個空,低頭看,自己的左手也沒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
他看到了手背纏了一圈一圈的紗布,象冬天纏著稻草繩的小樹。
“一根小樹五根杈,每根杈上蓋片瓦。”他的童音:“手!”
現在這五根杈沒了,只剩下一根樹杆。
“十兄弟,分兩班,團結緊,能勝天。”新兵的聲音:“手!”
現在這左邊的一個班的兄弟失落了。
當這麼長時間的兵,連敵人的一根毫毛還沒碰,自己的手倒丟了一隻,這輩子可怎麼辦哪!他那斷臂疼痛難忍,他見什麼都想摔,見什麼都不舒服,做夢也夢見小鬼子譏笑他。他衝到陣地上去掃射,我的手丟在陣地上,我要讓你們的命丟在那兒。撂倒你們幾個心裡才會好受些。
他成為收復老山以來,第一個帶著斷臂重返戰場殺敵的殘疾士兵。
他要當殺手,誰嘗過斷臂的滋味,到了這步就想到了,一隻胳膊沒了,也許就毀了一生,他不能不發洩,不親手毀幾個小鬼子,這魂就尋找不回來。
他成了狙擊手。
他選好了射擊位置,是在貓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縫裡,很隱蔽,一連趴了兩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