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滿是褶子的灰布衫子上面,還看得出紙菸頭燒的幾個洞,領子不扯起,釦子也沒扣完,向著我們這邊一瞟一瞟的,一副十足的二流子相。按當時問案的規矩,誰向著哪一邊就坐在哪一邊。樊家那一邊的座位擠滿了人,有的還在旁邊站著;我們這邊的座位上,就只有我們五個人,一些婦女協會的會員見我們勢單力薄,也只敢遠遠地站在後面。
大約九點鐘光景,開始過堂了。大堂兩邊站著威風凜凜的法警,一個四十多歲的法官,把戒方在桌上“啪、啪、啪”地連拍三下,就問道:“原告王曉蘭,你為什麼提出與樊家解除婚約?”
這時的王曉蘭,埋著頭臉通紅,好一會兒才慌里慌張地說:“請法官作主,媒妁之言,父母包辦……”說了兩句她就說不下去了。那法官說:“王曉蘭,有話慢慢講來,本司法官自有公斷。”
王曉蘭平靜了下來,才說:“這門親事我本人不同意……”
大堂下面哄地一聲炸開了,那些老頭老太婆扁嘴饒舌地說:“這成什麼體統?這是啥子話?只有她才說得出口……”
我們叫曉蘭不要著急,不要怕,繼續往下說。她又說:“我們這門親事是指腹為婚,全是父母包辦,至於男傢什麼樣子我從來不認識。後來才知樊家公子是個二流子,不讀書不務正業,整天放蕩。我想婚姻是一個人的終身大事,豈能兒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是法律上明文規定的,他根本不配與我結婚,所以提出解除這不合理的婚約,望司法官作主。”法官聽了曉蘭這番話,覺得有道理,忍不住點了幾下頭,接著又轉過臉去,問樊家少爺。誰知這傢伙正死死地盯住曉蘭,那眼睛從曉蘭的臉上瞟到腳下,又從腳下瞟到臉上,司法官的話他竟全然沒有聽見。那司法官便用戒方在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大聲怒斥道:“樊文字,你在幹什麼?本司法官問你有何意見!”
樊文字這才猛省過來,卻又被司法官的斥責嚇呆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沒有意見!”
“什麼?膿包,你沒有意見?!”樊家的人群中一個白鬍子老頭,把手頭的柺杖在地上重重一擊,氣得吹鬍子。司法官又把戒方一拍:“未經本司法官允許,旁聽人不得開腔。”
那老頭只氣得在下面來回踱步。樊文字停了一會兒,又恢復他那副流氓相說:“稟告司法官,閻王要命,本夫要妻。”大堂下面又是一陣議論。有人大聲說:“這哪裡是在過堂,分明是胡鬧嘛!”曉蘭的臉氣成了紫色,好一陣才罵出了兩個字:“胡說!”
此時,曉蘭的羞澀相一點沒有了,一張嘴不曉得咋變得這麼伶俐,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說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只是點頭。最後,司法官拍拍戒方,大聲說:“根據民法第二十五條男婦平等、婚姻自由的規定和婚姻必須徵得本人同意的原則,本司法官為王曉蘭作主,同意解除婚約。”司法官在卷首上批了幾個字之後說:“王曉蘭,你有何意見?”
曉蘭說:“感謝司法官,我沒有意見。”然後就在公文上畫了押。
司法官又問樊文字,他還是說:“閻王要命,本夫要妻。”
大堂兩邊旁聽的人又是一陣喧嚷。司法官狠狠地罵了他幾句,他才沒聲沒響地畫了押,回頭一見我們,氣勢洶洶地挽著袖子,就要上來和我們打架,卻被那白髮老頭子用柺杖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個膿包,把我們樊家的德都喪盡了!”一個老太婆也罵道:“你娃娃也是啊,平時喊你讀書,你不讀,今天人家就是看不起你嘛,這麼漂亮的女人都跑了。”
我們從堂上下來,高高興興地手牽著手,大搖大擺走出了衙門,聽見走在後面的一個駝背老頭子顫顫地說:“是啊,這包辦婚姻害死人。我也是指腹為婚,可是沒法子,害了我幾十年。”
王家的族人和一些親朋好友,聽說官司打贏了,都來賀喜。曉蘭的父親高興得鬍子直翹,對我們說:“我過去錯了,錯了,多虧你們婦女協會,幫了我家曉蘭的大忙。”
曉蘭的婚約解除了,婦女協會的威信也樹立了起來,可是我又成了當局的眼中釘。他們說我帶頭生事,有傷風化;還說我是赤化分子,要通緝我。組織上決定,讓我到梁山去教書,暫時避一避,也兼做一下那裡學生中的黨的工作。
我帶著兩個孩子,先由水路到重慶;玉璧送我們,一直送到合川才回去。初春了,天氣晴好,透過清淺淺的渠河水,看得見魚兒在石縫裡遊,時不時兩隻陽雀子相逐著從頭頂上飛過,清婉悠悠的叫聲,讓人的心情跟天氣一樣好。玉璧抱著才一歲多一點的彬兒,用胡茬子扎著孩子嫩嫩的臉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