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規律,求諸古今中外,無有例外:“希臘有過梭格拉底,印度有過釋迦,中國有過孔老,他們都被尊為聖人,但是在現今的本國人民中間他們可以說是等於‘不曾有過’。我想這原是當然的,正不必代為無謂地悼嘆。這些偉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們現今當不知怎麼的更是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傳,足供有藝術趣味的人的欣賞,那就儘夠好了。至於期望他們教訓的實現,有如枕邊摸索好夢,不免近於痴人,難怪要被罵了。”
話說至此,顯然希望徹底放棄此前曾經堅持,然而已經動搖的啟蒙主義立場;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文堪稱周作人思想程序上的一座界碑。如其所說:“我自己承認是範縝的神滅論者,相信人只有形體,沒有精神可以離形體而獨存,至於上帝與神更是不在話下了。可是儘管如此相信,卻有時也要表現出教徒那種熱心,或者以為宗教雖是虛妄,但在某種時地也是有用,有時也還要這樣的想,大概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發表了那篇‘教訓的無效’之後,才從這種迷妄裡覺醒過來吧。”445然而“教訓之無用”畢竟只是周作人此後思想的一端——雖然可能是最主要的一端;他仍不時以教訓者的面目出現,而且期待著這些教訓能夠得以實現。這是周作人自相矛盾之處;他自己不但不掩蓋,甚至有意張顯這一點——顯然他更願意做個豐富的人,複雜的人。
周作人傳 第五章 一九二三(2)
周作人提出“教訓之無用”,並不單單因為對於受眾失望,也與他愈發崇尚寬容精神有關,——他的人道主義、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想,就以寬容為核心融為一體。此前不久寫的《中國戲劇的三條路》446有云:“我們平常不承認什麼正宗或統一,但是無形中總不免還有這樣思想。……將來無論社會怎樣變更,現出最理想的世界,其時一切均可以平等而各人的趣味決不會平等,一切均可以自由而各人的性情決不能自由;有這個不幸(或者是幸)的事實在那裡,藝術的統一終於不可期,到底只好跳出烏托邦的夢境,回到現實來做自己的一部分的工作。”也就是說,“教訓之無用”,於被動的一方是拒絕接受,於主動的一方則是無意強求,——否則豈不成了以自己“性情”的“自由”去獲取他人“趣味”的“平等”了麼。不僅拒絕別人統一自己的思想,也不應該以自己的思想去統一別人。然而周作人既不否認思想的價值——這一價值在於思想本身,而無所謂是否付諸實施——也不排除它仍有可能為少數人所理解,所以才說:“對於世間‘不道德的’文人,我們同聖人一樣的尊敬他,他的‘教訓’在群眾中也是沒有人聽的,雖然有人對他投石,或袖著他的書,——但是我們不妨聽他說自己的故事。”447 這裡說的是自己之於別人,他當然也希望別人這樣對待自己。此即《〈自己的園地〉自序》所說:“我還在尋求——這是生人的弱點——想象的友人,能夠理解庸人之心的讀者。”總而言之,無論作為“言者”還是“聽者”,周作人都有意從群眾之中脫身出來。
“教訓之無用”可以說是負面的意見;對於周作人這位“教訓者”來說,還需要有正面的說法以為倚靠。他發表了《藹理斯的話》448,從藹氏所著《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中抄錄兩節話:“有些人將以為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象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什麼爭向。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來多思(Herakleitos)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斷的回流。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閒靜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順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Lucretius)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裡一樣,我們手裡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周作人說:“這兩節話我最喜歡,以為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前一節是講自己的立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