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唯一的缺席者。
代文立刻明白了箇中原由,李秀走過來剛要插嘴幫腔,他板著臉拂袖而去。
代文比誰都難過,這次回來,李秀見他每天很少吃飯,不是吸菸就是不停地嚼檳榔,還以為他在長年飢餓又困苦的環境中已掌握了牛的反芻技能。
雖然李秀在家族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威望,但在法庭上,她就力不從心了。公訴人準備充分,情緒激憤,那些控訴代群罪行的鐵證一件又一件被丟擲來,精準地砸在被告頭上。恍惚間那詭異而莊嚴的氣氛讓代群幡然省悟,他一度被悔恨和羞愧所吞噬,恨不能當庭剖腹以謝天下黎民。迷濛間他已然加入了公訴人的陣營,居然主動補充了不少未被呈堂的新罪證。他是如此投入,幾乎讓法庭辯論變成了他的臨終懺悔。只是在聽到當庭判處他死刑時才猛然驚醒,大喊:“不——”
代群等待執行死刑的那幾天裡,一個彎腰駝背的身影出現在各個角落,向軍政委員會的審判官員不厭其煩地陳述代群過往的點滴善舉,諸如建學校啦,抗日啦等等。雖然傾聽者沒有一個人給他有餘地的答覆,但他認為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因為年邁體衰,譚世林的影響力急劇下降。從前,他說一不二,即便小聲嘀咕,他的意思也能迅速傳遍各家各戶。可如今,他那位將軍兒子回家後就連坐下來認真聽老父親說會兒話的工夫也沒有。唯一理解並同情他的人是譚代輝,他雖然是軍政委員會的負責人,卻不敢作主給出任何樂觀的答覆,有一次沒有旁人在場時他悄悄地提醒纏住他不放的堂叔說:“罪犯是你兒子,真正的法官也是你兒子。”
於是,李秀出面了。她帶上代武託她轉交的那封信去代文臨時辦公的地方敲門,警衛員出來傳話:“正在開會。”
她嚴肅地說:“你叫他馬上出來,我是來送雞毛信的。”
代文這才現身。他當面拆閱了母親送來的信件,雖然信中未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跡比名字更可信。李秀抓住機會作了最後一次努力,她在一旁嘮叨:“就算你革了他的命又能怎樣,能改了他的姓嗎?這個瓜是蔫是傻好歹也是譚家這根藤上結出來的,死了也還是要埋在老虎山上啊!”
代文掏出火柴把信燒了,他似乎沒聽母親的話,只是輕聲地問道:“還有誰看過這信?”
李秀沒好氣地回答:“還有寫信人看過。”接著,也不管代文愛聽不聽,她又說開了:“他多多少少也做了些好事,還打過日本鬼子,你就不能將功補過放他一條生路嗎?”
代文耐著性子說:“媽,你說的也是,不過法律可沒有‘將過折功’這一條啊。”李秀見代文的態度有些鬆動,似乎看到了某些轉機的希望,她幾乎是哀求著開導兒子:“你們的法律又不是地裡長出來的,哪一條不是自個寫的呢?既然你也知道缺了這一條,那你現在寫上去不就有了嗎?”
代文被嗆得無言以對,他無奈地看著母親,在她天真而期待的眼神裡,那顯然是可行的。
半夜裡,李璐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帶譚永兵一塊兒去見了丈夫最後一面。她頭髮散亂,神情木訥,完全一副舊社會才有的容顏,因為明知道這是生死之別,她緊張得無話可說,邊流淚邊給女兒餵奶。垂頭喪氣的譚永兵已長成半大小夥,體格健壯,生性勇猛,活脫脫就是父親年輕態的複製品。他氣鼓鼓地責問父親:“爸,你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壞事呢?”
代群把臉別向一邊,頓了頓告訴兒子:“爸沒你想的那麼壞。”
譚永兵不解了:“那為什麼伯父一定要槍斃你啊?”
代群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憤懣地說:“那說明有人比我更壞,等你日後年紀大了自然會明白。”
沒等那麼久,第二天傍晚從當面山上的練兵場傳來兩聲沉悶的槍聲時,譚永兵就明白了,從此對自己的姓氏恨之入骨。
當那顆火紅的子彈旋轉著閃過來鑽進代群的胸膛時,他悵然若失地望著鬱鬱蔥蔥的切丁寨山頂,看見一輪心事重重的夕陽輕飄飄地墜落了,他剛想說句堂皇的告別話,就感覺心中一熱,嘴裡立刻被一股滾燙的帶著甜腥味的液體灌滿了。緊接著又一聲槍響,那是行刑者朝天鳴槍為他送行。
代群的屍體剛抬進譚氏祠堂,就有人在背後放話說槍斃的凶死鬼不能葬在老虎山上,怕破了譚氏祖山的風水。李秀聽說後,選在人最多的中午時分來到曬穀坪,提高了嗓門以便讓所有的興安人都聽得見,她說:“代群就算是該死的土匪,那也是譚氏家族的土匪,他好歹沒當汗奸,沒出賣祖宗。他死了變成鬼也還是姓譚的鬼,哪個敢說不讓他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