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捧一盤月季花把她端到了桂樹下。塘岸邊涼風習習,如絲的柳條輕柔地撩撥著漂滿了桂花瓣的水面,泛起一種極不真實的迷人色彩。譚永秀做這一切的時候,始終坦蕩從容,和藹可親。看不出有絲毫的故作清高或倫理上的掙扎。事實上,此時把譚琴換成任何別的女人,他的反應和做法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短短數日的相處,代文就發現了兒子對女色的麻木態度,他並不視其為男人的優點,反倒認為這一有悖於人性的異常表現就跟當年禾機戒菸是一碼事,令他隱隱覺得不安。禾機那傢伙從小缺少孃老子的管教,剛行過成人禮就和抬打一塊兒偷吸爺爺的土煙,誤以為嘴裡冒煙同狗狗長毛一樣也是男人成熟的標誌。轉幹後,為樹立自己在領導心中的良好形象,他雖然瞅見煙囪都想爬上去吸幾口,可最終還是憑藉來路可疑的驚人毅力把煙癮徹底戒除了。每當想到譚永秀在暴風驟雨般的政治運動中毫髮無損而且看起來與禾機不相上下,似乎成了永遠的受益者時,代文就特別難過。他懷疑這兩位年輕人身上共有的那麼多顯而易見的為現世所頌揚的優點其實是內心卑劣齷齪最隱晦的反射,猶如王莽弒子、劉邦分羹,值得世人警惕。
如果代文能夠知悉兒子在廠裡的一切,他的憂慮勢必更加深重。譚永秀一貫鄙視媒婆的好心,把眾多熱情美女的秋波當玻璃珠子,不僅如此,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輕男性作自己的打字員。隨著辦公室牆上的獎狀越來越多,他變得更加成熟練達。他在心中反覆估摸著那些形狀、圖案、和內容大同小異的方塊紙張的含金量究竟有多大。時局是如此動盪不安,他卻躊躇滿志,自信已經揪住了這個俗世的命脈。因為榮譽離道德最近,道德與真理相鄰,真理又總被當權者綁架挾持,而權力與金錢永遠掛著鉤。它們環環相扣,幾乎不會生出半點紕漏。永秀一眼就能看出這七拐八彎的清晰脈絡的末梢正是自己理想的歸宿。因此,問題變得如此簡單明瞭:只需從榮譽入手,便可得到理想中的一切。
譚世林的千年屋剛落入墳坑,送葬的隊伍便一鬨而散。譚永秀陪父親一起等著朱即師傅操弄完了各種封土後的儀式才下山。途經一棵柿子樹下時,代文在一塊大理石碑上看到了自己的手跡後才知道那是抬打的墳墓。他走近去瞧了瞧,赫然發現墓碑上的銘文已被人動過手腳,原本的“譚抬打不是叛徒”又變成了“譚抬打還是叛徒”。
代文當初為抬打徹底平|反的努力算是徹底落空了,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居然連死人也不肯放過。朱即師傅和譚永秀目睹了代文臉色的急遽變化,一路默默下山,誰也沒敢多嘴,生怕挑破了那個殨膿的傷口。
代文到家後沒打停腳,找了鐵錘和鏨子又返回到抬打的墳前,譚永秀不放心地跟在父親身後,只見父親攢著勁一聲不吭地把那塊他出資購買並親手雕刻的墓碑一錘又一錘,耐心地費力地砸成了一堆礫石。那耿耿於懷的憤怒的沉默比華南虎的怒吼和暴風雨的咆哮更震撼人心。
當天晚上,代文跟朱即師傅回黃洞仙去了。譚永秀怎麼也無法入睡,腦海中反覆閃現父親用力揮錘擊鏨時的那張痛苦而鐵青的老臉。他心中有一股替父親分憂的強烈衝動卻不知如何做是好。他無心休完剩下的六天探親假,決定提前返城。第二天,永秀向奶奶告辭,李秀答話時沒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她正在縫製一雙史上最大碼的鞋墊,準備送給孫子。她坐在一把古銅色的竹靠椅裡,不時拿針往稀疏花白的頭髮上劃拉著揩油以便紮起來更順溜些。譚永秀安靜地蹲下來看奶奶做活,他目光迷離,心事重重,當他問奶奶為什麼要縫那麼複雜的百轉千回的回字紋時,她說這樣的鞋墊可以讓他走路時穩當些。
祖母的牽掛由來已久。打小時候起,李秀和譚世林對孫子輩的出路就頗感惶惑。他們一貫重教尚文,自然巴不得孩子們能走出大山去喝點墨水,成為斯文中人。但鑑於孿生將軍的教訓,兩位老人又時時擔心譚永秀走得太遠最終成了遠離家族的脫韁野馬。
爺爺的過世讓譚永秀看到了奶奶無可挽回的現實,她必將離土越來越近,離子孫們越來越遠。他凝視奶奶的臉,看到她的牙齒快掉光了,只剩下兩顆門牙勉強支撐門面。她的容顏十分衰老但並不憔悴,宛如一幅被歲月的魔爪弄花了版面的滄桑而沒有主題的板畫。她臉上沒有淚痕也看不出喪夫之痛,顯示出那種耄耋老人特有的勘透了萬般世象的平靜。一直以來,永秀總分不太清祖母與母親的區別。事實上,除了奶水,母親能給予他的,李秀都給了他。從而確保了他在馬路上擠滿了難民的戰亂年代也享受到了童年應有的快樂。李秀用她精明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