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慈愛的目光把他與世態炎涼隔離開,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還是傷感的黃昏,也無論是在雜亂又陰暗的仙人洞中還是暖意融融的曬穀坪裡,她陪他一起思念母親。在她的真情流露中,在她無以復加的讚美裡,他雖然早早地遠離了母親,卻對母親有了更多更具體的豐富記憶。
每次提起過去或說起戰爭,奶奶總會舉出一個譚恆乖巧懂事又心地善良的例子;每當村裡有新媳婦過門,奶奶就要拿譚恆來比較一番,讓譚永秀知道:無論是樣貌、身材還是人品,他母親是興安村史上最完美的媳婦。
李秀希望這種驕傲能使他有一天獲知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仍能得到慰藉。這種一廂情願的努力最終讓譚永秀再也分不清祖母、外婆和母親的角色,她們虛虛實實,完全重疊成了一個人。多少次回頭張望,他都會看見自己在院子裡打著圈瘋跑時身後那個顫巍巍追趕他的小腳女人的身影。於是,他延遲一天起程,叫奶奶慢慢縫,別因趕工扎傷了手。這當兒,他聽說了水皮追求譚琴的傳言,便起身去問問,順便打個總成撮合撮合。
(三)情殤
譚琴沒能從譚永秀口中逼問出謠言的出處,聰明的小姑娘敏銳地意識到那位暗戀者正在把執著的愛情和真誠的糾纏當成一種高尚的值得標榜的品性四處宣揚。譚琴自覺已陷入被人取笑的困境之中,她脹紅了臉,向堂哥表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樂意把自己的妹妹與如此不堪的男人扯在一起。當永秀追問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時;她賭氣地回答說:“我喜歡女人,特別喜歡埃及豔后克利奧帕特拉。”她還說,她寧願嫁給敵人或者被眼鏡蛇咬死也好過將就那個醜八怪。
譚永秀走後,譚琴開始注意她從未正眼看過的那個男人的日常活動。她以前不認真看他一眼完全是出於善意的同情,她不忍心把目光投射在別人最瞧不起的地方。如今,她要為聲名奮起自衛,她時刻留心他的行蹤,憑著腦海中用之不竭的小聰明,她不露痕跡地把與水皮可能單獨相處或相遇的機會統統扼殺在迷人的前兆裡。時間一長,水皮發覺了這種禮貌的疏離,他未曾灰心,反倒猜測這是懷春少女遭遇愛情時的應激反應。興安村四周那峰巒疊嶂的浪漫線條和空氣中沁人心脾的性感氣息,使水皮暈頭轉向。淤積心中的愛戀與情慾也一直在阻止他趨於理性,一些沒來由的附會和幻覺支配了他的思想。他終於放棄了尊嚴和理想,每天三番變著花樣來到譚琴的窗外逡巡,逮住機會就流露出真切與深沉的痛苦。他眼含淚水,帶著哭腔給她許諾,保證把她帶出大山,到古色古香的西安市去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的貴妃生活。還說要用香花、音樂和珍珠粉來供養她,用牛奶給她沐浴,用美酒為她沖洗馬桶,儼然他是家境優渥的公子王孫。這些富含利誘成分的甜言蜜語堆砌起來的直率表白並未打動譚琴,反倒激起了她的滿腔憤怒,她像個毫不知情的幼童,嘟著嘴一言不發,不顧水皮的哀求,掉頭走了。
皮定芳的機靈與乖巧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因此,當她和譚永兵故意暴露兩人的曖昧關係後,李秀和李璐著急的是他倆為什麼還不早些把手續辦了。這上海姑娘雖身處繁重的勞務之中仍不改都市少女的習氣,每天一收工就趕手趕腳地梳洗停當,然後拉著永兵外出散心,倆人把偌大的興安村當成了森林公園,熱天不在乎蛇蠍蚊蠅的叮咬,冬天則無懼風雪嚴寒。總是躲在月亮也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呆到深夜才回屋。在她深情的懷念中,上海外灘變成了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街上的人頭比鐘鼓山的樹林更茂密;女人們時髦嬌豔,長年靠搓麻將養顏保健,別看她們不愛真理,卻會為各種各樣的石頭或紙張英勇獻身;男人們溫柔似水,比母雞更戀巢,他們壓根不知道女人的纖纖十指除了揉搓男人和麻將,其實還可以操持家務,甚至連許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也不是做不出來;就是那裡的流氓也成了豪傑和偶像,一個個氣宇軒昂,出手不凡。 永兵認真地聽著、讚歎著,除了陪她玩各種見不得人的戀愛遊戲,還當起親人的角色,分擔她的思鄉之情。
在一個冷得快要結冰的夜晚,水皮低垂著頭,雙手插在褲兜裡,好幾個小時在巴足塘邊轉悠,活像只剛剛剦割了的雞公。他背地裡央求皮定芳一連送了三張便條給譚琴,編了一些嚴肅而正當的理由,彷彿譚琴不摸黑到桂樹下見他就將悔恨終生似的。譚琴最終有所讓步,她知道若再不去赴約,那些令人生疑的曖昧紙條還會持續不斷地傳來。她衝到桂樹下,沒等水皮開口就搶白他:“別鬧了,縱然等到鐵樹開花,等到自源巖下蛋,我也不會跟你好的。”
水皮激動得不行了,無論她說什麼,不管是怒罵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