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來的藥湯我眼也不眨便囫圇嚥了下去,近日裡天天灌這些又黑又苦的藥汁,灌得我如今口味重得很,喝水喝茶倒嫌滋味太淡不能適應。
綠鶯這丫頭一雙好好的眼如今腫得核桃一般,殷殷盯著我看,“小姐身上覺得可還好?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這麼大碗藥吞下去哪還吃得下其他東西?你陪我到院子裡走走吧。”我擱了空藥碗,披衣起身,一面為自己說了這麼長一句話居然中間不帶一次咳嗽而滿足不已,轉頭問綠鶯,“今日不曉得初幾了?”
“今日初九。”綠鶯怕是日子也過糊塗了,偏頭想了好久方才回道。
初九?我一怔,小姨娘已去了七日了嗎?
“今日可是小姨娘頭七?”
“正是。”綠鶯一面不管不顧又給我添了件衣裳,一面給我拍背順氣,“小姐,你如今身子弱,還是莫要出屋吹風的好。”語氣之中隱憂連連。
如此說來昨日小在祭頭七我竟給睡過去了?!忽然之間,胸臆中一股濁氣湧上,忍不住便爆出一串劇咳,止也止不住,信手拿了袖中帕子捂嘴卻也擋不住那洶湧的咳嗽聲,再拿下時,帕子上自是照舊又多了兩三朵紅梅。
“小姨娘頭七,我怎麼能在屋裡窩著?”我好容易緩過那陣子咳,不滿地瞪了綠鶯一眼,推門便出了屋子。
一路上,綠鶯非要攙著我的臂彎,一有風來便伸手捂住我的額頭,一臉唯恐我磕著絆著的小心模樣,叫我看著十分揪心,雖然我腳下是有些浮,膝蓋有點軟,但還不至於嬌弱到跟片紙人似地。我搡開她的手,自己扶了牆沿一點一點挪到了小姨娘院子裡。
即便如今我們一家人快死絕了,僕從丫鬟們倒還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裡,過去伺候過小姨娘的下人們皆披了白,滿院滿堂地跪著燒紙給小姨娘祭頭七,香燭酒茶也都擺得妥妥當當。見著我皆規規矩矩地趕忙喚了聲“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頭見我拾了院裡一張石凳子要落座便趕忙從屋子裡搬了張蒲藤軟椅給我。
我倚在藤椅上,一面緩氣兒一面指揮僕從們,“你們只管燒你們的,我先緩緩,一會兒……咳咳咳……一會兒再同你們一塊燒。”
下人們得了我的囑咐便又分頭燒得熱火朝天。我瞧著有紙錢、紙人、紙床、紙屋、紙花、紙車……應有盡有,只是數來數去唯獨缺了樣小姨娘最喜歡的物什寶。
小姨娘是異族人,究竟是哪個族的我卻始終記不大清,左右不是回族的便是蒙族的,是當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給娶回來的,爹爹粗枝大葉,而異族禮儀也甚開放,不像我們這裡一般窮講究,遂,小姨娘是過了門後爹爹才給小姨娘孃家補下的聘禮,當時爹爹列了長長一串禮單交與小姨娘過目,然而,小姨娘雖然漢話說得尚好,那漢字卻是不識得幾個,看得頭大如鬥,最後乾脆將那禮單摜在一邊自己提筆寫了幾樣彩禮寶。
爹爹看了小姨娘的禮單後,亦是頭大如鬥,“這牛羊倒是不成問題,這……這‘馬各馬它’卻是什麼?……若是汗血寶馬倒是容易得,只這‘馬各馬它’不曉得是什麼名駒,何方盛產,卻要我上哪裡尋覓?”
一時在場之人包括小姨娘一時面露錯愕。之後一番頗費周折解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馬各馬它’壓根不是什麼寶馬名駒,不過是駱駝而已。彼時,家裡人方才曉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來的,那字寫得就和黃沙戈壁一般寬廣,但凡碰著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會被小姨娘拆寫得五馬分屍,辨識不能。之後其他幾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識後還常拿這馬各馬它之事打趣於她。
爹爹按著小姨娘的禮單讓人去備禮,據說當時讓人買了整整一支駱駝隊送出去,小姨娘孃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盡是大漠珍奇,連我家現今成擺設的大廚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
當年小姨娘初到揚州時頗不能適應,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黃沙就是駱駝,而揚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煙雨便是輕舟,全然顛覆了小姨娘的人生觀,在小姨娘眼中再沒有比駱駝更憨實、更高貴、更可靠的牲畜了,不尥蹶子不鬧脾氣兼之吃苦耐勞,小姨娘多年的心願便是能在溼漉漉的揚州城裡養出一隻駱駝,不想終未遂願。
那年我初嫁宋家,宋席遠往我們家送了不少禮,送禮之竅門不在貴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遠這麼個八面玲瓏的人精自然深諳此道,託人從塞外幾經周折不曉得用了什麼方兒竟然弄了只活生生的駱駝崽子運到揚州送給小姨娘,小姨娘當時樂得直在我面前將宋席遠誇成朵花。
當時我還不屑,如今看來,宋席遠非但是朵花,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