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的臉,生怕自己漏掉了一個字。
“那還是在太原的時候,有一次我們一起出鏢,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們倆個就擠在一張床上,互相說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講光了,我們卻還沒有睡意,荷衣便說她有一個真的故事,也挺可怕,問我要不要聽?我說要聽。她就講了起來。”
他等著她說下去。
“她說,小時候她一直和一個雜耍班子呆在一起,他們走街竄巷,賣藝掙錢。那時,她有一個弟弟。”
“一個弟弟?”他吃驚地道。
“當然不是親弟弟……她是孤兒。她叫他弟弟,是因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別甜。她練的是繩技,她弟弟表演柔術。她說,她從沒見過象弟弟那樣柔軟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折過去,一點也不費力。而她因為劈腿劈得不夠直,常常挨師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時不認真,砸了場子,師傅十分生氣,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手下得很重。弟弟當時很小,只有五歲,脾氣卻很倔,與師傅對著鬧了起來,一群孩子也跟著起鬨。師傅惱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當時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半邊身子竟完全不聽使喚了。”
“那一天,他們沒有掙到足夠的錢,大家都餓著肚子。天下著雨,也無處容身。而弟弟卻發起了高燒,荷衣一直照料著他。可是師傅卻決定連夜趕往另一個鎮子開場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機,將他拋在街頭,整個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來。她找到弟弟的時候,他又凍又餓,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時候,他死了。……那時她只有六歲,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那孩子的屍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將他埋掉。忽然間,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隻大狗。她嚇壞了,扔下弟弟,掉頭就跑。跑了很遠,躲在一家商鋪的窗子底下,一邊哭,一邊等著天明。天亮的時候,她趕了回去,弟弟已經給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個小洞,將他埋好。再趕去找師傅的時候,師傅亦不知去向,她從此便在那條街上流浪……”
不知不覺,冷汗涔涔。他從沒有聽過這個故事。
由於他的職業,他經常與死人打交道,對解剖屍體有特殊的愛好。他還記得他面對的第一俱屍體。那是一個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張石床上,失去生氣的面容比最醜陋的臉都要難看百倍。那時他已有十五歲,解剖過那個死人之後,他已覺得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時還是個孩子。
他兩眼迷茫,思緒遺落在悵惘的時空之中。
雨梅沒有說話,只是遞給他一杯清茶,兩個人默默地坐在燈下,一言不發,聽著燭火嗶剝。
過了良久,他聽見她輕嘆一聲道:“她說,她常做惡夢,夢見那個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囑我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你……說你看上去面冷,其實心軟,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會難過很久。這種事情讓你知道,不過是徒增煩惱。”
他想起她夜裡睡覺時總是蜷在他的懷裡,好象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有半分響動便會立刻醒來四下張望。然後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來,頭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為他已睡著。其實夜裡他的舊創時常發作,難以成眠。他已習慣牽著她的一角衣袖,聽著她的呼吸,伴著遠處的潮聲,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動不動就三病九痛,讓她不斷地擔心恐懼,也許她不會死得這樣快罷……
臨走的時候,雨梅憂傷地看著他,輕輕地道:“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謎都有謎底——她早已習慣生活在謎中。她告訴過我,自從和你在一起,日子變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謎底還要幸福。”
他握緊拳頭,渾身顫抖,只為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那麼,保重。”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他淡淡苦笑,點了點頭,心中嘆道:你可知道“保重”這兩個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惡夢,夢見了她的弟弟,也夢見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黃昏時分,他都會在書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這是荷衣逼著他養成的習慣。為此她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各種用力的法門,讓他儘量能柱著柺杖多走幾步。
他拖著不聽使喚的下身,艱難地往前挪動著,總是走不了幾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極時地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