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他,將他扶到一旁的坐欄上。
四目相望,兩人都無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會摔壞胳膊,陪他散步的時候,心情格外緊張。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輩子你可千萬別找殘廢的人做你的相公了,——這個教訓一定要牢記啊。”
她緊張地看著他,忽然緊緊將他抱住,在他懷裡大聲道:“不許你離開我,下輩子哪怕是進地獄,我還是要嫁給你!我和你一起死,這樣咱們就能同時投生……下輩子,咱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別的女人說這種話時,不過是撒嬌打痴。而荷衣說話是認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種絕望得發狂的神態,與那天抱著他跳下懸崖時一模一樣。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一面低聲地安慰她,一面計算自己在這世上可能的時日,心頭略過一絲恐懼。
時間面前,幸福總是顯得如此脆弱和苦澀。倘若地獄沒有時間,只有永恆的停頓,而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他寧願放棄天堂,留在地獄。
他說不出什麼能讓她安心的話,只好佯作輕鬆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叫她不要胡思亂想。可是荷衣並不作罷,擰過頭來,抓著他的手,偏執地問道:“告訴我,下一輩子倘若我們彼此不認得了,你怎樣才能記得我?怎樣才能找到我?”
他繼續苦笑:“那你就把每一個愛你的人,都當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樣痛哭:“我不要別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個法子,讓我們彼此忘記了之後,還能將彼此相認。”
他想說,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看見她傷心的樣子,他說不出口。他一直以為最先走的那個人必然是自己。為了這個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計劃著。
他經歷過多次生死,對死早已不再恐懼。可是,自從有了荷衣,他開始擔心自己的死會讓她崩潰,這恐懼日夜糾纏著他,勝過了對自己生命的擔憂。
現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樣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難題隨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顯得如此脆弱和荒謬。
四年來,他沒寫一個字。
醫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銅人閣裡,新的舊的,裝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陳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議:“醫案已積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慮續編《雲夢驗案》?”
他漠然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你來編罷。”
若不是為了那本書,荷衣也不會死。
他再也不寫書了。
第二十章
乙亥年三月初二。穀雨。
這一天沒有雨,而是萬里晴空,驕陽四射。
他剛進澄明館便遇到一位滿是刀傷的病人。
據說,那個人是一位大俠。那位大俠的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
送他進來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頭鼠目,眼光撲朔。與他說了幾句話,油腔滑調,極盡阿諛之能事。
不是大俠也不會受這種傷罷?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聲。
手下人愕然,對於他這種毫不妥協地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飛鷹寨願出五十倍的診費。神醫先生以後若還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話,俺們弟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的診費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無趣,陪著笑走到抱廈等候。
在他的世界裡,人是這樣分類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還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種類似狼牙棒的鈍器擊碎,其餘各處的小傷,數不勝數。抬進診室時,肌膚好象一團零亂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縫合著。和幾個學生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外傷大至清理乾淨,內傷的調養卻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斷骨無法接合,病人將終生殘廢。
做手術的時候,窗外一隻黃鸝叫得正歡。而床上的病人則因疼痛不斷地衝他大吼,彷彿他就是那個砍傷了他的兇手。
三位助手及時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掙扎的身體。他無法動彈,便汙語連連,涕唾橫飛,其勢若臨陣罵敵,十分豪邁。
有幾粒唾沫星子濺到了他的臉上,忙碌中,竟也顧不上擦拭。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他寧願病人是個女的。
女人此時嚶嚶而泣或大聲呻吟,絕不傷大雅。大俠則要關心自己的顏面,斷不能哭。
人生如此,無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個臨產的少婦,生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