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兩隻布娃娃的腳。劉先生激情發作也是氣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國人來了。半夜陰溼凋零的上海,就給他狂熱的一個擁抱而抱成了好萊塢海灘。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歲的青春吮吸進去。我想那是我母親得到的第一個跟性有關的吻。
劉先生在機場見我時,也在我面額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說來話長”的一個迴避,抑或封閉。他在我去睡覺後,拿出所有相簿,給自己調了杯雞尾酒,坐在這裡淡遠地翻看。他眼裡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實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親的,但劉先生認為我的懂道理,識大體是我母親的翻版。我堅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勁兒也是我母親的。他還認為我有一點我母親的世故,恰到好處,不招他討厭。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臺面,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劉先生對此早有結論。比如魏小姐,一把歲數還是天真爛漫,活潑討厭,做她的男人時常吃不消,處處難為情。
那些相簿有不少劉先生和我母親的合影。有四張正式的訂婚照,現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擺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過去。那時我媽可真是佳人。麵粉做的一樣,兩條柳葉眉一張櫻桃嘴,全是照相館的化妝師把她好好的臉糟蹋成了這樣。她穿一件淺色洋裝,不是粉紅就是天藍,朝陽格子,腰裡系根裙帶。裙帶下面,她的小身段尚欠最後成型,但體內卻一應俱全,那些帶出孃胎的卵中,有一枚在多年後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陽格子紡的連衫裙下面,正一隻接一隻地成熟。這真是件很奇異,很怪誕的事,我看著相片十八歲半的小小母親心裡胡思亂想。她命中註定了數目的這些卵在朝陽格子紡下面,在那時,有可能給孵化成別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
劉先生很可能在我們兄妹三人的生命起源插足。他險些進入那些卵,從而啟開一些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每次在和劉先生通電話的時候,總會有些不恭敬的閃念出來。這些閃念使他對於我變成了一個身份、輩分都曖昧的人。我從一開始就老三老四地稱他的英文名字。我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像招呼里昂之類的藝術癟三朋友,或者預料藝術癟三的同學們。我說:嗨,託尼!你怎麼樣?
劉先生每星期都會打個電話給我。他說他每個星期也會和他的女兒通電話。他的女兒長著黃面孔實際上比美國人更美國人。
你還好吧?劉先生用純正的國語說。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
對,房東太太告訴我了。我還好,你呢?
很好。謝謝!芝加哥冷得要死,我看了天氣預報。你下禮拜會收到一個包裹,我寄了一些衣服給你……你先別謝我,都是我女兒穿過的衣服。原先她尺碼跟你一樣,生孩子後胖了。所以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不喜歡的你隨便怎麼處理好了。
我會喜歡的!
那些衣服是她出去滑雪的時候穿的。不過她一共滑過三次雪。每次都買全套新的!
太好了!
她這個孩子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
我聽著劉先生用抱怨來表現溺愛。那個女人的榮華富貴或許是佔了我的,至少有我一半。我在窮困得走投無路的境況下,竟去忍受翰尼格教授五短的撫摸和擁抱,而我媽的舊日相好卻跟我講他女兒一擲千金。“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要太累自己。你母親那時候真吃得起苦,每天可以工作十來個小時!你可不要像她那樣。她沒得肺癆是萬幸。
好的,我一定不像她那樣。我心裡卻想:我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肺癆弄不好已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你失眠好些沒有?
好些了。
我女兒也失眠。從大學就開始失眠,大概是遺傳了我的毛病。你父母有失眠問題嗎?
沒有。
那真有趣。你跟我的女兒這麼像。你不要亂吃安眠藥。
我嘴上回答著劉先生有關安眠藥的嚴肅詢問,心裡卻很不嚴肅地想,他有沒有跟我母親春風一夜過?我母親的初夜是不是丟失在他那裡?假如在他離開中國之前,他和殷恬菁做了一場大愛,劉先生失眠的基因進入了我的母親.潛伏了十來年後,突然參與了我父母對我的製造。這的確比較有趣。我一面獨自有趣著,一面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總是低階趣味,有著過於發達的粗鄙想像力。一個好好的劉先生,也在我這想象中丟掉不少體面。我這方面真沒辦法。
你要多運動。我女兒的失眠跟她缺乏運動有關係。
是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