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里昂,很不是時候。
里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裡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裡,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里昂。他捱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訊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毛,等著里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里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里昂說: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里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犯!……
我怎麼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說什麼?!……
第32節
里昂定定地看著她嘴唇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了。他覺得第一次有這種徹底講實話的激情。他說: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種謙讓式的得寸進尺!你自己看看我現在的環境,哪裡還有我什麼事?早就給你侵略、佔領了!這些……他指著窗簾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慘淡經營。他臉上出現一個獰笑,你還征服得不夠?把這兒弄成了廉價迪斯尼了,難怪我沒法寫出對勁的東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王八蛋。她說。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進了廚房。過了幾分鐘,一陣“咕噝咕噝”拉鋸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里昂踢開門,見一把色彩明麗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鋸子在她腿上鋸出一條口子。她索性將鋸子舞動起來,挪動著血流如注的右腿。
里昂:你要幹什麼?!……
她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比我爸爸還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閃閃的鋸齒下靈活地躲閃,一次次躲過被鋸得皮開肉綻的危險。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褲血紅血紅。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自己這樣勇猛是要救他倆中的誰。
王阿花衝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廳裡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畫,是她自己的油畫。她把這畫擱在沙發上,血淋淋的腿壓在上面,便開始鋸它。
里昂上來拖她時,畫已被劃成幾瓣,到處都是王阿花的血。
兩人便又扭作一團。里昂拉住鋸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說:你這王八蛋。我爸爸怎麼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獵槍瞄準我,子彈打在我周圍的樹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時候還想著帶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後把我孤單單留給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臉就想把我獨個扔開!王八蛋。
里昂這時奪下鋸子,他說:好,好,你看著我怎麼撇下你。
他用鋸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王阿花眼前一片絕望到頂點的黑暗。
五分鐘後來了911的救護人員。我猜想是王阿花報的警。因為從倆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這時候的死亡激情會更大些。他不像女人;僅拿這類事來宣洩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專注到了極點。所以我斷定,在王阿花看見一股血從里昂的腕子噴湧而出時,她野馬一般的激情冷卻下來。她抓起電話,撥了“911”。
半夜她開車將里昂從急救室帶回家。倆人偶爾對視一眼,同時握一下手,交換一個衰弱的微笑。他們感到倆人間此刻的美好感覺,比他倆一同生活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美麗得多。他們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屬於走在末路上的情侶。但他們誰也不道破這點。
兩年後的里昂問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塊兒去舊金山,還是留在這裡?王阿花說她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