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這句話。
你呢?他反問。
作為那個女孩子,你希望她放棄什麼?
在一個女孩身心內,實際上存在好多個女孩。一時她為你這個犧牲感動,一會兒她為完全不同的犧牲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每個女孩都是多重矛盾體的混合。
那你會為愛情犧牲什麼?
犧牲……這詞不好,該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犧牲”什麼呢?
一時想不好,暫時先不命名吧。
他看著我,大致確定我是有病。他想她這病也不傷大雅。於是他凝視我的目光完全變成了里昂的,充滿無命名的知覺。
我跟他別了之後,來到櫃檯上,要了紙和筆,留了字條給安德烈和勞拉。沒有永別的字眼,只有永別的意境。我找到了掛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來,它上面有他的克隆淡香。就是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靈所該有的氣味,那種多年後將引爆一大團微痛記憶的清香。美好的東西,再新鮮都帶有一點兒陳陳的感覺。這便是昂貴物什的昂貴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氣息,該是幾十年歲月才能提煉出的悠遠、沉鬱。我發現我的眼淚把他的外套打溼了一片。里昂毀壞的不是我心靈的忠實,他毀了我對愛的接受和給予的能力,他毀得最徹底的,是我對愛的胃口。一個人整個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亂了,他是幸還是不幸呢?他是殘缺了還是有了病態的增生?
我扶著劉先生走到櫃子花叢下,他說:天真好啊。
天的確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給安德烈的字條上最後一句說到我將把我所有的作品獻給他。當然這得他允許我獻,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這樣一個斷腸人陪伴著另一個斷腸人,不知需要多久,我們才會康復,去迎接下一次斷腸。
劉先生指指長椅,說:燕子沒有了,就有點兒熱了。電燈泡你要不要吃?
我說:你呢?我去給你拿。
他說:好的。順便看看,“美琪”演什麼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裡。去為劉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亂命名的某些話,竟有些詩意。他意思是說,“雨停了”,卻說成“燕子沒了”。FBI給我測謊,如果我把謊言說得像劉先生這樣無邪、優美,會留下怎樣的真與謊的記錄呢?我的成績是不是會更理想些?……
問:你和那個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麼關係?
答:沒什麼關係。
問:你和戴維斯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在中國首都,一次聖誕晚會上?
答:在美國首都。
問:你是否參與過中國軍方的情報工作?
答:誰說的?
問:答是或否。
答:否。
問:安德烈·戴維斯先生是否和你談到他在中國的工作?
答:沒有。他一般不談把我屎都能煩出來的所謂工作。
問:那他跟你談什麼?
答:戀愛。
問:你認為他是真的愛你。
答:是的。
問:你若要他提供國家的一些機密,你認為他會答應嗎?
答: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任何一種機密都特乏味,更別說國家機密了。
我想著劉先生把冰淇淋叫成電燈泡,換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說不定會把“情報”命名為“熱帶魚”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白郎寧手槍”、“雪芙萊轎車”、“大世界”。對於迴歸於渾沌的劉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與謊同樣坦蕩。
冰箱裡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層薄底。我趕緊跑進儲藏室。這裡有個小屋般的大冰櫃,裡面冰凍著一塊蛋糕。它是劉先生和瑪倫達的母親婚禮上的蛋糕。那個蛋糕寶塔的底座被儲存了下來,按說該在第一個結婚週年紀念日由夫婦和朋友們共享。是什麼耽擱了這個意義深遠的“共享”?是劉先生躲避了它?因為他認為這座肥厚的奶油寶塔將他鎮在了裡面,永世地隔開了他和他心愛的菁妹?他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罷,偏偏又是一年復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來世的相同一份無奈。
我不知在這塊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渾身冷透。
我回到劉先生面前時,他已睡著了。我母親藉著我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風燭殘年的戀人,借我的手替他蓋上一條毛毯,藉著我的憐憫心看著他嘴唇微啟,一線口涎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