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斷了路了,黑了天啊哇嘿嘿!……”
那個男人竟號啕大哭起來,伏在油膩膩的桌子上抽搐著,昏暗的燈光像漿糊糊著他的身影——兩個肩膀都有大塊的補丁,那是背揹簍磨破的。那個瞎子一動不動,沒有表情,或者還不知怎麼辦,像一尊被煙火燻壞的檀木菩薩。他的疼痛期總算過了。
怎麼活可真是一個問題。對每個人都是問題,對每個活著的人,在生活中受難的人。莫非每個人不都是在生活中受難麼?生活有多少值得讚美和回味的?生活從來就不是享受,生活是隱忍,生活是幹吞藥片,生活是令人發瘋的苦刑。“怎麼活啊……”這淒涼的莊稼漢子的聲音此刻正佈滿在水布鎮死氣沉沉的上空,如警世的黃鐘大呂,直擊人們的痛處。讓那些苟活者醒醒吧,聽聽這樣的話吧!話又說轉來了,雖然怎麼活是個問題,如果你不去想,也就不是問題了。就這麼臭###活唄,活一天是一天,活到哪算哪。活就活著,死就死了。這獵人峰一帶,活跟死在人們的心目中也沒多少區別;無聲無息地活,就像無聲無息地死;冷冷清清的活,就像冷冷清清的死;苦巴巴的活,就像苦巴巴的死。不要想很遠的未來,怎麼活的事兒是可以忽略的,比如這個瞎子面對的未來,當兵呀娶媳婦呀,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一個鎮長不能只關注一兩個人怎麼活,我考慮的是全鎮三千多號人怎麼活,怎麼增加收入,怎麼奔小康,怎麼沒有禽流感非典狂犬病……過了一些年之後,當你徹底地忘記他們,他們再出現在你面前,一定還在,還是這個樣子,還活著,有哭也有笑,冷靜地喝著酒或者趕集。生活是能包容一切的,他們像什麼也沒發生,戳瞎的眼就像是天生瞎了一樣,沒有抱怨,沒有詛咒與號啕,該怎麼活還怎麼活。
“莫非這之前沒一點徵兆麼?小白你也沒一點防備?……”鎮長問。
白椿搖搖頭。他爹白中秋抬起頭來,也搖搖頭。
“他究竟有什麼病呢?”鎮長嘟囊道,“可他神志清醒,說話條理分明……這真是怪事啊,親伯伯……”
“我敬你一杯吧,老白……”鎮長把自己的那杯喝了,再斟滿,遞了過去。
白中秋另一隻拿著草帽的手放下草帽。他覺得不夠慎重,兩隻手搓了搓,好像要搓掉髒物似的,端起鎮長敬他的酒,一飲而盡。還杯時,想了想,撩起衣角,將鎮長的杯子沿杯口擦了一圈,再放好,斟滿一杯,再端起來恭恭敬敬地遞過去——這叫回杯,神農架酒規就是這樣子。
第二章 人就是個草命(3)
鎮長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杯子被一個農民喝過,又被一個農民髒兮兮的衣邊擦了,很高興的樣子端起酒就一咕嘟送進了嘴裡,很颯辣乾脆。然後笑眯眯的對白中秋父子說:
“前天我學了個敬酒歌,在八王寨學的,我唱給你們聽——”
‖:2 2 2 3 5 5 │6 6 5 3 2 2│5 3 5 5 2 3 2 1│6 2 1 6 5—:‖
小的 來敬 酒 啊, 大 的 來接 杯 呀,喝了 這杯 心歡 酒, 明日 再相 會 。
鎮長的嗓音極好,喉嚨裡就像奔流著一條清澈的小溪,而且很親切,很近,帶著農家火塘邊的熱味兒。他說:
“這歌可以改詞兒,可以唱成:兒子來敬酒啊,老爹來接杯呀;可以改成下級來敬酒啊,領導來接杯呀;老婆來敬酒啊,丈夫來接杯呀;媳婦來敬酒啊,公公來接杯呀……”
“政府,替我們殺了白大年吧!”白中秋突然驚天動地地狂吼起來,像一匹失去了伴侶的老馬。
這聲音委實太大了,竟然震掉了屋頂上的一盞電燈,“叭”地一聲掉下來,粉碎了。那聲音還在繞樑,嗡嗡直響。
“我就這個兒子啊,天殺的!就一個啊——”
崔鎮長的心又一下子回到了百丈深的冰窖。他知道自己正坐在一個嶄新的瞎子面前,一個悲慟的家庭面前。完了,徹底完了,對於他們一家來說,這一天就是完結的一天,以後,悲哀將籠罩在他們身上,永無歡樂的日子……
現在,文寇所長已經啟程,帶著白大年去宜昌進行精神病鑑定。崔鎮長這時突然想:可千萬不能鑑定出一個精神病來啊!——過去我希望有這麼一個結論,那白大年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免受牢獄之苦。何必再讓這種可憐蟲去蹲幾年大獄呢?不就是剁了一個豹兒嘛。自由是可愛的,自由萬歲!可現在,如果真有神經病,他可就是個武瘋子了,而不是個文瘋子。他對咱治下的水布鎮這平靜的世界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