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小病也不生了。偶然看看文學家的名文,說是秋花為之慘容,大海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從來沒有見過秋花為了我在悲哀,忽然變了顏色;只要有風,大海是總在呼嘯的,不管我愛鬧還是愛靜。
冰瑩女士①的佳作告訴我們:“晨是學科學的,但在這一剎那,完全忘掉了他的志趣,存在他腦海中的只有一個儘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這也是一種福氣。科學我學的很淺,只讀過一本生物學教科書,但是,它那些教訓,花是植物的生殖機關呀,蟲鳴鳥囀,是在求偶呀之類,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閒逛荒場,聽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鳴叫,覺得好像是美景,詩興勃發,就做了兩句新詩——
野菊的生殖器下面,
蟋蟀在吊膀子。
寫出來一看,雖然比粗人們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對於新詩人的由“煙士披離純”而來的詩,還是“相形見絀”。寫得太科學,太真實,就不雅了,如果改作舊詩,也許不至於這樣。生殖機關,用嚴又陵先生譯法,可以謂之“性官”;“吊膀子”呢,我自己就不懂那語源,但據老於上海者說,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來的,引伸為誘惑或追求異性的意思。吊者,掛也,亦即相挾持。那麼,我的詩就譯出來了——
野菊性官下,
鳴蛩在懸肘。
雖然很有些費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們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現在也還是一個做文豪的秘訣呀。質之“新詩人”邵洵美②先生之流,不知以為如何?
九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9月17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①冰瑩女士即謝冰瑩(1906—2000),原名鳴岡,字鳳寶,湖南新化人,現代作家。早年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師,未畢業即投筆從戎,參加過北伐戰爭。1927年5月起在《中央日報》連載《從軍日記》,引起轟動。後在上海藝術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求學,為北方左聯發起人之一。“一·二八”滬戰時參加戰地救護,“七七”事變後從事婦女支前工作。曾主編《黃河》雜誌。1948年赴臺灣師範學院任教,後遷居美國。著有《女兵自傳》等。這裡引述的一段文字見《海濱之夜》,發表於1933年9月8日《申報·自由談》。
②邵洵美(1906—1968)原名雲龍,浙江餘姚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出版家。早年留學英國,又往法國學習繪畫。1929年在上海開辦金屋書店,出版《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義創作。金屋書店停辦後接辦新月書店,出版《新月》月刊和《詩刊》。後又辦時代圖書公司,出版《論語》半月刊等。1933年以後,主編《十日談》、《人言》等刊物。抗戰期間,以其女友美國人項美麗名義編輯出版抗日宣傳刊物《自由譚》。著有詩集《天堂與五月》、《花一般的罪惡》等,譯有《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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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
看報,是有益的,雖然有時也沉悶。例如罷,中國是世界上國恥紀念最多的國家,到這一天,報上照例得有幾塊記載,幾篇文章。但這事真也鬧得太重疊,太長久了,就很容易千篇一律,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過了,明年也許還可用,只要沒有新事情。即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為反正總只能說這幾句話。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會覺得沉悶,看不出新的啟示來。
然而我還是看。今天偶然看見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鄧文①的記事,首先是報告,其次是演講,最末,是“禮成,奏樂散會”。
我於是得了新的啟示:凡紀念,“禮”而已矣。
中國原是“禮義之邦”,關於禮的書,就有三大部②,連在外國也譯出了,我真特別佩服《儀禮》的翻譯者。事君,現在可以不談了;事親,當然要盡孝,但歿後的辦法,則已歸入祭禮中,各有儀,就是現在的拜忌日,做陰壽之類。新的忌日添出來,舊的忌日就淡一點,“新鬼大,故鬼小”③也。我們的紀念日也是對於舊的幾個比較的不起勁,而新的幾個之歸於淡漠,則只好以俟將來,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樣的。有人說,中國的國家以家族為基礎,真是有識見。
中國又原是“禮讓為國”④的,既有禮,就必能讓,而愈能讓,禮也就愈繁了。總之,這一節不說也罷。
古時候,或以黃老⑤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⑥。現在呢,恐怕是入於以禮治天下的時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責備民眾的對於紀念日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