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那“農夫”拿起手槍,對祖父揚了揚:“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的身分,農人?你是個老農夫嗎?不給我檢查?你身上藏著什麼嗎?”
祖父的臉色更難看了,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個注視,空氣好沉重好緊張,我想著那張寫著字的紙,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們也在擔憂那張紙,一箇中國人,他會認得中國字!
“你不許碰我!”祖父嚴厲的說:“今天我們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檢查過!我再也不被中國人檢查!”
那“農夫”大大的發怒了,他吼著:“不檢查,也行,我馬上槍斃你!”
他舞動著手槍,樣子是完全認真的,絕非虛張聲勢。祖父挺直了腰,更堅決,更固執的說:“你槍斃我,我也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舉起了槍,父親立刻撲過去,攔在祖父面前,急急的說:“爹,讓他檢查吧,你就讓他檢查吧!”
“不行!”祖父斬釘截鐵的說:“我寧可死,也不給他檢查!”
他望著那“農夫”說,“你槍斃我吧,放掉我兒子和孫子們!”
“你是個頑固的老頭,嗯?”那“農夫”有些困惑的看著祖父:“我只要檢查你,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對檢查比生命還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來越固執。“你開槍吧!”那“農夫”再度舉起槍,臉色嚴厲,看樣子,祖父的生命已係之於一發,小弟弟首先“哇”的一聲嚇哭了。立刻,父親對祖父跪了下去,含淚祈求:“爹,讓他檢查吧,請您讓他檢查吧!”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查,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
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愛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腿,一個勁兒的叫:“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成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只是用顫抖的手緊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的嚷著:“不檢查!不檢查!不檢查!”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粗聲吼了一句:“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身來,望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查我們嗎?”
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的搖了搖頭,啞聲說:“檢查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第八章 夜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的吻別了祖父。
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鉤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入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裡,我們白天僱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
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籮筐裡,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