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與此同時,他對自己同胞的那種優越感,希羅多德也並不是從未加以批評的。他說,這種公開討論、言論自由的原則是值得讚賞的,但也很容易扯偏方向,如不得要領還會引起自己人之間毀滅性的鬥爭。他指出,希臘人甚至可以在戰爭爆發時還爭論不休,當敵軍已經有準備向他們大舉進攻之前,他們也還會爭吵。但當他們看到,克謝爾克謝斯的將士接近他們時,他們亦可以立即拿起弓箭和刀劍進行猛烈反擊。當波斯人慾先向他們發起進攻時,希臘人才開始論爭,波斯人是從左邊還是從右邊進攻?他們這種愛爭辯的習性,是不是源自希臘人從來就無法建立起一個統一國家的原因之一?
早前只是我一個人被這些昆蟲大軍圍攻圍剿,現在又多了一個雅爾達,它們兵分兩路嗡嗡叫著向我們襲來。我們鬥不過它們,被它們一刻不停的討厭的叫聲和進攻搞得筋疲力盡,只好去求救阿布都。他像一個古代僧侶那樣,拿出馥郁的薰香來幫我們驅趕這一邪惡的力量,那就是這些嗜血成癮的蚊子以及它們的同類。
我們一直在談論希羅多德,暫時把對非洲目前局勢(這是我們每天要報道的主題)的討論放在一邊。很久以前,雅爾達說,他曾讀過這位希臘人的書。他說,他現如今已經不大記得這本書的內容了。現在他問我,這本書裡的哪些內容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我回答說,是他書裡所描寫的故事的悲劇性。希羅多德是與他同時代的希臘最偉大的悲劇作家:希臘三大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他們很可能是朋友)、歐里庇得斯齊名的悲劇作家。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是希臘戲劇表演藝術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舞臺藝術主要受神秘宗教、民間宗教儀式、民間節日慶典、宗教儀式和酒神節狂歡儀式的影響。這對所有的希臘作家和希羅多德的寫作方法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希羅多德是透過描寫個人命運來闡釋世界歷史的。他書中的每一頁都記錄了人類的歷史,他總是能給出具體部落、具體人、具體人名,舉出有人強大或者弱小,有人仁慈和藹或者粗暴兇殘、得意洋洋或者垂頭喪氣的各種詳細例子。用不同人名以及常常變換的環境和形勢,對映出了安提戈涅和美狄亞、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傭人的影子、對映出大流士的幻影和手舉長矛的希臘諸神埃葵斯托斯騎士的形象。
希羅多德的發現(4)
神話與現實交叉,傳說與事實交融。希羅多德試圖把它們彼此分開,同時又保持從不偏移哪一方,但也從不冒昧地把它們分成不同等級。他知道,人的思維方式和人所做出的決定,在很大程度上,都來自於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人的心靈、夢想、焦慮和預感。他清楚,如果國王在睡夢中看見幻影,可能會做出關乎國家及其數百萬臣民命運的決定。他也十分了解,人在自己的幻覺面前感到恐懼時又是多麼脆弱和無能為力。
與此同時,希羅多德還給自己制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目標,那就是書寫世界歷史。在他之前從未有人做過這樣的事。他是第一個想到書寫世界歷史的人。他孜孜不倦地為自己的著作蒐集資料、詢問目擊者、吟遊詩人和僧侶,他跟他們見面聊天,發現他們每個人記的事情都有出入,有差異和不同。此外,在我們之前的數個世紀中,他發現了人類記憶中有一個非常不可靠和非常複雜的重要特徵,那就是,人們記住的是他們想記住的東西,而不是實際中發生的東西。每個人都在這些事件過去之後,加上個人的色彩,每個人在回憶的時候都會新增些自己的佐料。所以,想要真正瞭解清楚過去事件發展的實際情況,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對我們來說,能做到的就只能是,找到那些形形色色的、或多或少可信程度高的,無論如何,更能符合我們今天的版本。過去不存在。有的只是對歷史無窮無盡的描寫。
希羅多德清醒地意識到他所做的事情的複雜性,但他仍不屈不撓,孜孜不倦地繼續進行自己的調查和研究,引證對各種事件的不同意見或者淘汰那些荒謬的不合情理的有悖常識的說法。他不想當一個被動的聆聽者和編年史記錄者。他渴望積極加入到這個非同尋常的藝術創作之中,這個藝術就是歷史——今天的、昨天的和離我們更久遠的歷史。
當然,在他給我們構築這幅世界畫面的時候,他不僅僅藉助了這些往日事件目擊者的講述。與此同時,他還受到了他同時代人的影響。在那個時代,作家本人與讀者保持著非常緊密和直接的聯絡。大家知道,那時沒有書,著作人要向公眾介紹,他在寫什麼,公眾聽了之後,當場作出反應並且給予評價。公眾當時的表現對他來說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晴雨表或者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