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發生了甚麼事沒?”
柳媽快言快語地說:“怎麼沒有呵,上次開粉館的陳鬍子死了,死得好怪,自己拿刀剖自己的肚子。請船送葬嘛,快要上岸了,不曉得搞甚麼鬼,船一翻,又死了兩個人……”
“甚麼甚麼,你講甚麼?我們鎮死了蠻多人?”
“是啊,你媽給你打電報,沒講清楚?”
舒小節笑了一下,說:“電報裡怎麼講得清楚,一顆字合一斤油錢哩。”
柳媽嘖嘖道:“怪不得人家講一字值得一千金哩。”
“一共死了好多人呢?”
“死了好多人?六個!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哩。我一二一二地講給你聽。”柳媽說著,就伸出右手,用左手的食指掰著右手的手指頭,說,“第一個死的是馬三爺,第二個是劉仲安,第三是覃明行,第四個是陳鬍子,第五第六個是朱家兩兄弟,是一起被水淹死的,你看看你看看,疊起疊起地死人,我都活了六十多歲了,還從來沒見過死得這麼密的,你講怕不怕?真是駭死個人。”
龍溪鎮上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舒小節也不禁感到駭然。他隱隱約約地想,爹的失蹤,是不是和這一連串的死亡有關呢?爹已經十天沒有任何音訊了,他到底上哪兒去了?莫非,爹他……他不敢想下去了,不,爹不會有事的。如果有事,這麼久了,他的屍體也應該被發現了。最有可能的是,他和媽合不來,怕是不想在這個家裡呆,一氣之下,走了。
舒小節問柳媽:“柳媽,我爹出走的時候,是不是和我媽吵過架?”
柳媽花白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沒有沒有,他們兩個啊,你還不曉得?哪時候都是客客氣氣的,就是有甚麼心眼兒了,也吵不起來啊,大不了,你不睬我,我不理你,才不會吵哩。要是吵得起來,那還好一點,吵完了,就甚麼事兒都沒有了,老話不是講,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吵架不記仇嘛……”
柳媽一向話多,說著說著,就說到一邊去了。
舒小節打斷柳媽的話,問道:“那你想想看,我爹到底是為甚麼?”
柳媽盯著他,好半天沒說話。
舒小節看柳媽那個樣子,兩個眼珠子瞪著他,讓他心裡有點發毛。他想,柳媽不會一點都不知道吧?
柳媽湊攏到舒小節的耳朵邊,沙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還要死人!”
舒小節嚇了一跳,馬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說:“柳媽,你莫亂講!”
柳媽像是才醒轉過來,說:“唉,我也不曉得怎麼了,這人老了,就管不住嘴巴了。其實啊,那話不是我講的,是你爹講的。他出去的頭一天,一個人站在窗子前,像個呆子,站了一天,我上樓去叫他吃飯,他摸頭不得腦,就講了那四個字,‘還要死人’。”
六
舞水河裡,泊著大大小小几十隻船。即使在深夜,也還有夜船進入和駛出碼頭,河水裡,船上燈光的倒影,本來靜靜地朦朦朧朧地亮著,隨著船隻的出入,一波一波的水紋盪漾開來,一團紅暈便快活地盪漾開去。
夜色中,三兩隻掛著紅燈籠的“花船”最是打人眼窩子。花船寬大而平穩,它每天只是在鎮子的上下五里路範圍內往返。和那些靜靜地酣睡在水中的船舶不同,那些船舶白天博激流,過險灘,重負千百斤,行千百里路,一到晚上,沒有別的心思,一停泊下來便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好趕路。而花船,天天在自家門口來回打轉,沒有旅途的勞累,是騷動的,張狂的,一船裡,飄浮著花酒的濃香和女人曖昧的脂粉味,拌著男人淋漓的汗水味,又鹹又甜。那吃吃的掩飾不住的笑聲,從女人的嘴角洩露出來,繼而,便是一忽兒低婉如夜鶯的嬌笑,一忽兒高亢如母獸的狂吼。紅被子裡,健壯的男人被那嬌笑和狂吼,給激得像是遇上了油的灶火,呼呼地,生出了猛力,直把那白晃晃的女人身體給搗鼓得散了架丟了魂,然後,癱軟得像被舂得粘粘糊糊的糯米糰兒,癱在船上,春光四洩。因為長年累月在船上,過著居無定所,行雲流水的日子,沿途的碼頭便是他們的家,飢餓的漢子哪裡見得這白花花的繡牙床?草草地飽了肚皮,便上了花船,找那快磨死人的救命方。有節奏的重壓,使得花船“噗噗”地往水面直壓下去,那水似乎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便也鼓足了勁,硬是全力支撐著把那船一下一下地頂將起來。船和水的戰鬥持續了三袋煙的工夫,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動不動了,懶洋洋地,進入酣甜的夢裡去了。
碼頭上,坐在青石板臺階上的兩個年輕人看了那一幕,一時,不敢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