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電話,他接完了電話就看你,那時你正在給他洗衣服,兩隻手上都是胰子沫。你察覺了他在看你,但你裝著不知道。其實這段日子你對電話和信件是特別留意的,心裡老是墜墜,預感著有事要發生。果然,他對了你說:“你過來。”
你心揪著,可表面上還是裝得平靜如常的樣子,將兩隻手甩一甩,然後走到指導員跟前,“還有什麼要洗的麼?”你問。
指導員沒有說話,濃眉下的一雙剛剛大眼定定地看著你。你突然發現指導員顯得老多了,那黑炭樣的方臉上佈滿了細碎的皺紋。你低了頭,心裡想:他還不打算把家屬接來麼?
“軍區來了調令,調你和石建國去內蒙獨立師。”
指導員的話平靜而低抑,就像他思考問題時中指叩桌面的聲響。可你卻聽得如春雷擊頂,幾乎都要昏過去了。
“你去告訴石建國吧。今天你們就準備一下,明天到團裡去。那裡有人在等你們。”
你聽不清指導員在說什麼,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你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表情,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你什麼也看不出來。你轉身走的時候,感覺到了他在用手擦自己的眼睛。
“石建國——快過來!”
他正站在渠上放水,你沒有走過去,站在遠處衝了他招手喊。他聽見了,將鍬杵了看你。看見你急速地揮手,愣一會兒,就向你跑過來。那鍬還在原地插著。跑到了近前兒他問:“坷垃,什麼事急眉火眼的?”
“你猜!”
他愣一剎,“快說!什麼事!!”
“軍區來調令了,調咱們倆到內蒙獨立師去。”
“真的?!”
問完他連你的回答都不聽就兩手一舉又一撂,在地上連著打了幾個側翻筋頭,等大頭再衝上的時候,他的兩隻手還揮舉著,“太陽出來了——,呀嗬一嗬呦——,太陽出來了——,呀嗬一嗬呦——,太陽——光芒萬丈,萬丈光芒——”
他在地上轉著圈的大唱!
“不得了,他又魔怔了。”
你陶然而又善感地望著他,自己對了自己說。
他瘋夠了,拉起你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問:“調令你看到了嗎?咱們什麼時間走?”
“明天,有人在團部等咱們。”
等步子放慢了的時候,你問他:你早知道了?那當然,他說,我爸早來信告我了。那——他們怎麼辦?你幽了聲問。
他站住了。站住的他聚起瞳仁亮亮地看你,看見了映在你眼睛裡得他的影像,就將目光挪開,挪到藍天裡,繼續看。
“和平,還是誰也別告訴,”他象對著天說,“咱們悄悄的走吧。”
“那——,這合適嗎?”
你也覺得這的確是件挺殘酷的事。
“那你說怎麼辦呢?”他收回了目光又盯著你,“為這事我爸費了老勁了。能辦到這種程度,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你理解他說的話,可連好夥伴也不告訴一聲就走,太說不過去的。他像鑽進你肚子裡的蛔蟲,知你在想什麼。他拍拍你的肩膀,說:“好朋友,你別拿發過的誓當真,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法則,只有機會,現在機會就在你面前,要是鬧出事來,就會雞飛蛋打了。”
你終是沒有耐住這殘忍的折磨,晚飯後還是去了一趟馬號。你不想告訴建民你和石三兒要走了,但你想看看他,看看他在幹什麼?到那時你卻發現,石三兒已經在那裡了。他們站在牲口棚子裡說話。他們一邊說著,老六的手一邊在槽子裡的草料上攪著。看到你來,老六高興地問:“坷垃,你什麼時候探家?”
“我,我,再說吧。”你磕磕巴巴的不知怎麼樣對他說。
“大頭和老轉還有幾天回來?”吸著煙的石三兒問。
“三天,”老六說,“再有三天他們就該回來了。我想等他們回來了我就走。坷垃,咱們一塊走吧。”
“再說吧。”
老六發覺了你的異樣,撫著大紅馬額頭的手抬起來兩手袖了,抿住嘴角看你。
“老指說了,”石三兒忙替你解圍,“先緊班排的走,他們勤雜人員得等到最後。”
“那麼說我也得等到最後了?”老六遺憾地晃晃腦袋。
三個小夥伴親密地聊著天,說著話兒。可你總是發癔,想著從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亂亂的心緒,就似那匹大紅馬被造反派打瞎了的眼睛,眇目甍然;老六側東一榔西一棒的璞玉渾金一般,一會說回家,一會又說放心不下這些馬,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