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著嘴,好像品嚐什麼東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層白色的雞皮疙瘩。
你冷嗎?安護士問。
妻子說:不冷。
注射完畢。安護士說:老師,開始嗎?
窗戶金碧輝煌。妻子在產房門口,擰著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張臉浮腫得像個大氣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時,產房的門刺耳地響著關上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間房子裡,房子寬闊高大,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沾滿石灰的燈泡,高如天星,一個個牆角都深邃無邊。西牆角上有蛛網,東牆角上有斜陽投進來的淳厚凝滯的陽光。西牆面著我的背,東牆上那面鏡子裡我變形成一個星外來客。我數了,鏡子上寫著二十一個大小不等的字,鏡框上有一個木疤。西牆上掛著一排登記簿子,我流產登記簿,有放環登記簿,有子宮下垂登記簿,有獨生子女登記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產房的門,因為它願意向我傳遞陰森恐怖的情緒。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質,讓粉壁透明瞭,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隻眼睛緊閉。我看了一陣蒼蠅,又回頭看牆上的登記簿子,我逐個地揭開它們,看到一行行花花綠綠的名字,從名字縫裡,浮現出一張鐵腿革面床,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她有龐大的Ru房,松弘的肚皮,肚皮上佈滿了眼睛般的斑點。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鋼刀威脅著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動合起。
安護士挪動著鋼鐵機械發出沉悶的鈍響。牆上陽光燦燦。產房裡響起了噗哧噗哧的聲響,好像用氣筒往輪胎裡充氣。我盡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張床,床上躺著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狀的物件,不斷地在我的腦海閃現,好像多少年前的舊景重現。妻子的臉扭曲著,嘴角歪歪扭扭地亂動,一兩聲憋不住的呻吟從嘴角冒出來。我掙扎出來,像溺水的人扯住幾根垂到水面的樹枝。我面面猙獰,在鏡子裡,動一動一副面孔。安護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蓋在白大褂下閃閃爍爍。那乾澀的噗哧聲從她腳下飛出,在她腳下編織成串,向我腦子裡爬動。我的腦袋像齒輪一樣轉著,把噗哧聲編織成的鏈帶全部絞進來,儲存起來,這些聲音如氣體般膨脹,我感到頭痛欲裂,腦殼等待著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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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開嘴巴,噗哧聲從嘴巴里鑽進來;我閉住嘴巴,噗哧聲從鼻孔裡爬進來。我索性拿開堵住耳朵的手指。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慮感,電流般貫通我的全身。妻子在產房裡叫了一聲,這叫聲溼漉漉沉甸甸,像水漬溼的棍子一樣抽打著我,我沉重的心臟把我壓倒在凳子上。我飛快地點一支菸,沒有煙,我捧起腮,又扔了腮。
在緊張的摸索中,我的手碰到了《婦產科教程》,《婦產科教程》碰到了我的手,我迫不及待地翻開它。它發出碘酒的味道,珍珠霜的味道。安護士用紅槓子藍槓子把一行行黑字托起來,還在書的空白處歪歪斜斜地加了注。婦產科專家寫道:世界上有識之士對迅速增長的人口表示了極大的憂慮,人口增長迅猛已使地球體系嚴重不穩定,人類正奔向〃聚爆〃的摧殘性結局……安護士批註道:劉曉慶,我多麼羨慕你呀!婦產科專家寫道:實行人工流產,是貫徹計劃生育政策的一項有力措施。要消除廣大婦女對人工流產的恐怖心理,又要認識到人工流產不是小手術,施術者和受術者都不能掉以輕心。安護士注道:佐羅是個好小夥。安娜是個好姑娘。我一定要……
安護士還在用力踩那物件,把一連串噗哧聲製造出來。產房裡的情緒灰白迷濛,空氣乾澀。妻子的臉像一具蟬蛻,褐色透明,沒有絲毫活氣。我揉揉眼睛,合上這本見神見鬼的《婦產科教程》,站起來,看了一下表,方知妻子進產房僅七分鐘。我懷疑錶停了,但秒針噠噠地追趕著數字,數字追趕著秒針,時間追趕著空間,空間與時間融為一體,人在茫茫時空中如同纖塵,來如風去如煙,有時極大,有時極小,噗哧聲還在繼續,像一條藏汙納垢的河流,我整個身體都掩沒在河流裡,我用力掙扎,伸出頭來,手把住窗框,如撈住救命的船板,窗外金碧輝煌。
爆炸(14)
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如車輪的太陽,成熟的金橘般的太陽,流溢位半天彩霞,低低地壓著殘缺不全的地平線,芳草地上飛來飛去蜻蜓,賊星般射過捕蜻蜓的麻雀。我的眼跳過那片溫暖的麥茬地,跳過河流般的公路,跳進蒼翠如海的玉米林裡,那些液化了的蚜蟲使玉米葉子像青銅的刀劍,它們在如水的陽光中又簇立了起來,嫋嫋的白氣沿著葉尖上升,我驀然想起了狐狸。玉米林裡這般平靜,不會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