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狐狸的故事,然而這平靜之前,確確鬧過狐狸,十幾年前,狐狸在這裡走火線煉仙丹,指引迷津,救我姑姑出黑暗,十幾年前的光景像閃電一樣消逝了。我把眼往回拉,眼前橫著那條如河的路,路邊的樹木投下長長的影子,把路面遮了,似遮著流動的河水,河水中,樹影動搖不定。我偶爾發現,從溝裡冒上來似的,那路南邊樹影下,蹲著一個蛋黃|色的人。像從河裡流下來似的,從路的上游,擁來一群女人和孩子。我恍然明白,在路的上游,聚集著鄉政府和公社幹部們的家屬子女,那兒號稱幹部村。那些女人孩子們都端著什麼,跑著,童稚們發出飛越樹梢的歡呼。女人和孩子把那蛋黃|色人圍起來,人圈阻住了道路。我起初只看見一些粗粗細細的腿,後來看到蛋黃|色人坐著,身子前仰後合,有呱噠呱噠的聲響傳來,一個帶著長柄的圓物下,竄出比陽光更加溫柔的火焰來,女人的眼,孩子的眼,都被這火光映照得熾熾如金豆,投到那地雷狀圓物上。有幾個孩子往火中投薪,有一個孩子搖著把柄,讓那地雷狀圓物快速旋轉。
呱噠呱噠的聲音從窗縫裡擠進來,噗哧噗哧的聲音從門縫裡擠出來,碰撞在一起,濺滿五壁,如同兩個波浪同歸於盡……
柏油路上那些女人孩子紛紛跑開,有的躲在樹後,有的遠遠地側著身,眼睛都齊射到蛋黃|色人身上。我看不見蛋黃|色人的臉,只見到他手提長把圓物,跳跳蹦蹦似類人猿在開闢鴻蒙,蛋黃|色的陽光塗到他身上,使他更加蛋黃不止,他把那物塞進一個長長的尖尖的小丑帽子一樣的柳條簍裡,身體停動,恰似演員亮相。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體跳離地面有二寸高,那簍子跳起有半尺高,落地後又跳幾下,從簍縫裡噴出幾十股|乳白色氣體。這時窗玻璃抖動著,我聽到了公路上傳來的爆炸聲。
我妻子是輕易不會喊叫的,她生我女兒時都沒叫一聲,現在她叫了。我想起妻子臨進產房前看我那蒼涼悲壯的一眼。我說:蒼天保佑。天花板上那個塗滿石灰的燈泡,射出短短的黃光,這裡經常停電,現在來電了。燈泡懸掛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妻子的叫聲粘膩冰涼,帶著潮溼的黴變氣息,我的耳朵在寒冷中痙攣著。窗外金碧輝煌。我起身走幾步,手拉燈繩,開關啪噠一響,燈滅了,天還不黑,窗外金碧輝煌,太陽破了,草地柔和溫順,靜靜地躺著,草梢兒似動非動,任憑著蜻蜓撩撥。它使我深深地內疚。草地的中央,有一片草長得分外茂盛,像一個孤獨的浪頭,也像平靜海面上的一快沐著光輝的礁石。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這蚯蚓叫出了無線電訊號,東北風把這訊號向西南吹,吹向落日的方向,那兒有幾十株向日葵,向日葵正怒放,全都揹著太陽,葵花葉上落著蜻蜓,蜻蜓翅膀像刀刃一樣鋒利。我目無目標,胡亂地看,看到妻子的叫聲在房間裡飛翔,看到那長柄地雷狀物在孩子手下飛旋,我怕那沉悶的爆炸聲,怕妻子的叫聲。公路上的女人孩子又散開去,蛋黃|色人從血紅的火焰中提出那物塞進簍裡,人跳簍跳白煙飛竄,我緩緩地按住耳朵,見窗玻璃莫名其妙地動。女人和孩子圍上去,蛋黃|色人把簍子倒提著,倒出一串白花花的東西在一個女人雙手端著的盆狀器皿裡。玉米林裡刀劍上指,落塵有聲,誰也想不到那裡曾進過狐狸,出過狐狸。我鬆開堵耳的手指,聽到產房裡瓷器碰撞噹啷啷響。
父親來了。好像久別重逢,父親我認識,但感到陌生,父親比我上次見他時蒼老多了,他穿著一件破汗衫,穿一條黑褲子,穿一雙廢舊輪胎製成的涼鞋,戴著那頂灰燼般的草帽,站在了窗外。父親身上散發著的汗酸和炒麵香氣從我的眼睛裡進入我的意識,它使我鼻孔收縮,肌肉作神經質地彈跳。父親這樣瘦,汗衫的破洞裡露出一個黑豆大的|乳頭,他無言默立,身後立著那頭石雕般的牛。父愛的眼穿過玻璃,看到了我。他的嘴動了一下,好像要說話,我搶在他說話之前說話:爹,你回去吧,馬上就好了……路上又爆炸了那黑色地雷狀物,父親雙肩聳起,牛毛也在父親身後一動。父親沒有回頭,我越過父親和牛,我說:今天下午,幾十個人追趕一條狐狸,也沒有追上。父親不說話,站了一會,牽著牛走,牛背上搭著一條防寒的麻袋,後腿上的血痂烏黑,那個空皮囊腫得發亮。
父親走了,母親來了。母親牽著我的女兒。女兒穿一件夾襖,蓋住了圓滾滾的小肚子。她臉上帶著淚痕。娘和女兒在窗前站了一會,娘不說話,女兒不停地吹一個紅氣球,把臉憋得通紅,總也吹不大。我說: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