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咕嘟咕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著你該著急啦。刀點點劃劃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邊錚錚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裡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面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黑暗的草垛裡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
二毛說:“是說夢話。”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飢餓。在飢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他們用手護著身上要緊的部門,嚶嚶地哭起來。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嚶嚶地哭,眼淚滴在稻草上撲簌簌地響。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著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陰風在草垛外邊啾啾叫著,撕扯著稻草。村裡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裡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致。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悽慘,還要動人。在他們的哭面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意。他們嘴裡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這時村子裡也安靜啦。
他們抽著鼻子,啞啞著嗓子對話。對話大意是:哭完了心裡覺得敞亮了許多,好像把該拉的屎拉出來一樣輕鬆,如果不把淚哭乾淨,憋在心裡就會得心臟病,現在好啦,該幹正經事啦。只是有些餓。餓也得忍著計劃復仇方案。
他們的頭腦出奇的清晰,計劃很周密。計劃完了,他們帶著我這個小屁孩從草垛裡鑽出來。
復仇記(17)
9 已經是後半夜啦,村子格外的靜。按計劃我們潛行到生產隊倉庫前時黃鼠狼和野貓正在倉庫門口打架,貓眼發綠,黃鼠狼放臊,把貓打得在地上亂打滾。
倉庫的門上掛著鐵鎖,我們進不去。按計劃去保管家偷鑰匙,保管家的小四眼狗很能咋呼。按計劃去騾子棚裡把老七頭的光板子羊皮大襖偷來。騾子棚插著門。按計劃我從狗洞裡爬進去,從裡邊開啟門。我們三個開始偷皮襖。按計劃我們先用騾糞把老七的耳朵眼堵住,讓他什麼也聽不到。按計劃我們把煤油燈裡的油滴到老七眼裡,殺瞎他的眼,讓他什麼也看不到。摸著他的耳朵眼往裡堵馬糞時,他老打噴嚏,還罵娘。把煤油倒到他眼裡,他嗚嗚地叫,從炕上滾下來,罵娘,摸索著到飲騾子的水池裡洗眼去啦。按計劃趁老七在水池邊上洗眼時,我們就把他推進水池子裡去啦。
我們大搖大擺地拿到了老七的光板子羊皮大襖。老七在水池子裡打撲稜啦,咕咚咕咚喝水。
按計劃我們來到倉庫保管家門口,把羊皮大襖翻過來。羊毛在外,光板子朝裡。大毛往身上穿,穿不進去。二毛往身上穿,穿不進去。大毛二毛讓把我皮襖穿上,我呼隆就鑽進去啦。大毛二毛讓我趴下裝妖精。我真高興,忍不住想笑。
倉庫保管員家養著一隻四眼子小母狗,聽到一丁點動靜就窮叫喚:昂昂昂、昂昂昂。
我趴在地,大毛二毛說往前爬,我就爬。我真高興。嘴裡學鬼叫。我身上長著黑毛黃毛紅毛白毛,成了一頭雜毛野獸。
小母狗聽到動靜就撲出來———保管員家土牆豁開,沒有大門———昂昂昂!昂昂昂!狗叫。吱吱唧唧嗚嗚呀呀嗷嗷哇哇哼哼吭吭啊啊喵喵……我叫。一定要有明亮的月光,要不小母狗怎能看到我呢?於是月亮鑽出雲團,澄澈的月光灑遍大地,我明明白白地看著小狗,小狗也明明白白地看著我。我知道它是個小狗一點也不害怕,它不知道我是個小孩怎麼能不害怕呢?小狗嚇毀了,嚇得說話的聲音都變啦:原來是“昂昂昂”,現在是“哇哇哇”。它轉身就往家跑,一頭闖到房門板上。房門譁唧一聲敞開啦。小狗蹦了一個高從半空裡掉下來,蹬崴蹬崴腿,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