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還不夠。
秦如果要有德,其統治者就該看到,他們實施的政策,只是為了一天下的手段。一完之後,就應該輕徭薄賦,讓百姓切實比戰國之世少納糧,少服役,少當兵。如果一完之後,服役的比例、納稅的比例還跟大亂之世一樣高,那就是‘只一而未定’,捨本逐末。
所以,‘一天下’或許秦始皇已經完成了,但‘定天下’之德,卻是到了本朝孝文皇帝時,正式十五稅一、廢除肉刑、從國法層面核輕徭役兵役,才算是真正實現。
爾輩腐儒,曲解先聖,妄稱明德,卻連目標和手段都區分不清,實在貽笑大方!
你需要吃飯才能活下來,但吃飯只是活下來的手段之一,並不是活著的目的!如果你活著就是為了吃飯,你與衣架飯囊,酒桶肉袋何異!”
諸葛瑾一番話,如孟子一般沛然,駁斥得禰衡完全無法招架。
偏偏諸葛瑾的話語,有先聖作為依據,哪怕《孟子》整本書的地位如今還不高,但《梁惠王上》裡那幾句話,確實是《公羊傳注》和《春秋繁露》自己就引過的,漢儒不能否認。
而且諸葛瑾的論證,還充滿了進步的人文關懷,是後世公認的道理,他只是提前一千多年拿出來裝了個逼而已。
在後世儒家升級後的價值觀裡,統一天下仍然重要,但必須認清,統一天下是讓天下安定的手段。最核心的“德”,還是要讓人民獲得好處,給人民減負。
如果短暫統一後,直到這個政權滅亡,都沒讓人民減負,沒讓人民得到好處。
不打內戰省下來的錢糧人力,並沒有花在人民頭上,只是拿來更好地供養獨夫。那麼這就不屬於“有德後又失德”,而是“自始無德”。
結束內戰後省下來的錢糧勞力,在花到人民頭上的那一刻起,才算是“德之始也”。
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主人,才是歷史前進的動力。
而之所以後世有這樣的進步思想,就是因為南北朝末期,以及五代十國,有太多“雖然短暫統一,但沒有給人民帶來好處”的政權。
後世長期大統一王朝要跟這些短命朝代做個區分,一代代仁人志士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從韓愈到王安石司馬光,到朱熹陸九淵,這些人雖然人品未必都好,但是他們在一代代拔高《孟子》地位、強調民本思想的過程中,把這個哲學問題給論證明白了。
諸葛瑾如今是用了後世一千多年的儒家集體智慧結晶,來指出古人“邏輯不嚴密、混淆手段和目的”的錯誤,又焉能不勝?
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已經韓愈司馬光朱熹陸九淵同時附體了。
……
禰衡被連番反駁,徹底陷入了懷疑人生的巨大失落中。
偏偏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怎麼反駁,因為他都引用公孫弘和董仲舒的標準答案了。
這個問題就算回答錯,其實也不該賴他啊!是從公孫弘董仲舒就開始錯起、都錯了小三百年了!
過去三百年裡,沒一個漢儒指出這個錯,今天他因為思維慣性繼續錯,不是應該的麼?
可為什麼對面那傢伙,一下子就能掀那麼大的桌子?
他禰衡自問天下狂士,但還沒狂到敢指出董仲舒錯誤的程度。
對面這傢伙,絕對比他還狂!
那是把他禰衡和公孫弘和董仲舒,三個人用繩子捆在一起然後吊打。
而益州郡邸酒舍內的其他看客,這也是第一次徹底看呆。
他們都知道,這個禰衡已經人憎狗厭好幾個月了,老是逮著人就找機會辯論對噴,給自己漲名聲。
偏偏這人口才不錯,很能講歪理,這幾個月來,大夥兒都繞著他。
身份太高的人不屑於跟他噴,身份稍低一些的,又沒人噴得過他。
此刻那個不知名的外地來遞表的年輕人,居然噴贏了禰衡!
而且所言還非常高深,一看就是能從學術源頭懟人的那種。
高屋建瓴,沛然莫之能御。
那些平時討厭禰衡的看客,又豈能不追捧?
諸葛瑾剛剛才噴到一半的時候,郡邸裡其他宅家睡覺計程車人,就都被同伴喊下來,擠到酒舍裡,隨便點一壺酒聽諸葛瑾噴禰衡。
再後來,酒捨生意太好,郡邸裡絕大多數人都來了,桌案都不夠坐了,只好站著旁聽。
酒舍掌櫃也不好意思要求人必須買酒才能進了。
當一切結束時,郡邸酒舍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