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惜春卻一直存著敬畏的意思。
外院的小廝見他跪在這裡直到惜春走不敢動都詫異地要死,誰也不敢出聲驚動。來意兒待心神穩定下來,站起來,整理了儀容,又人模人樣地走出去當他的大管家。
這樣,馮紫英在得到來意兒傳話,來見惜春的時候,惜春的親事已經議得雷打不動,惜春將見面的地點定在玄真觀,自己對王夫人說要回觀裡取一些東西,王夫人明知有假,也不好拒絕,為著寶玉的事,她得依仗惜春,為著黛玉的事,她又愧對她,因此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四丫頭你是有親事的人,外面許多眼睛,舉動要自己在意。”惜春知道她在意什麼,遂笑道:“嬸孃放心,惜春也不是隨便的人。”這樣一說,王夫人就不好再深說什麼,一面送她走,一面叫家人仔細看住了,不要有什麼亂子出來。
再次踏入玄真觀,薰陽依舊,兩人卻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依舊那道走廊,依然那線陽光,連打在牆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變,但是人事,竟然差了這麼多。
她從月洞門裡看見馮紫英來了,忽然這條典字欄杆的走廊像是兩面鏡子對照著,重門疊戶沒有盡頭。古人說,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此際想到,如刀劈醒。原來真正的傷心和真正的喜悅一樣,都是沒有聲音的。再大的哀痛,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句:“你過得怎樣?
記憶中,惜春的前半生除了為可卿守靈之外再無這樣大哭過,此後的一生也沒有再因為一句話而淚不可遏。
生離竟然痛過死別,再也顧不得身份,矜持,種種種種,拋諸腦後。她抱住他,手攫住他的肩膀,淚打溼了他的胸口。
“你怎麼瘦成這樣!”她哭著:“我知道你會來,可是為什麼要這樣來?我不愛這樣的你。”
“你不恨我。”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哽咽,看住慘傷的她。刻骨焚心的感情到此際,才顯出來,原來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植入骨髓,深不可拔。只是他們還是無情,甘願遵從世俗的規則。
“我無法選擇我的父母,我就無法恨你。”惜春漸漸收了淚,心無怨艾地看他。馮紫英的眉稜骨一動,隱藏的平靜被她的真心話打破。惜春的平靜讓他慚愧。他以世俗的標準來苛責她,而她卻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寬恕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此際叫你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卻只是想見你。”惜春看住他,幽幽地嘆息著,聲線蒼涼如在彼岸。
“我何嘗不想見你,只是不知道怎樣來見你。原諒我懦弱。”馮紫英慘然地笑。說出心底的話,他似乎輕鬆一點,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點潮紅。抬頭看漸漸被雲霧遮蔓的天空,抓緊惜春的手,朝靜室走去。
靜室裡空蕩蕩,唯有一張禪床,上面放著兩個菜,一壺酒。馮紫英詫異地望著惜春,惜春勉強笑道:“我一向不愛喝酒,今日卻是備了酒菜,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在一起。”她走到床邊拿起壺倒了酒,回身遞給馮紫英,道:“你來了我這裡多次,竟沒有請你吃一頓飯。”
馮紫英不接酒杯,眉壓得低低的,半天才木著臉說:“你決意這樣和我道別,我們的感情只值一餐飯,惜春,我懷疑你是否對我動過真心。”
惜春看著他,低了頭,掠了掠鬢,慢慢放下酒杯,良久才道:“要怎樣才叫動了真心,我竟不懂?你要我怎樣?我去抗婚,然後你娶一個身敗名裂的女人進門,受盡恥笑麼?”馮紫英被問到啞口,她所言真實,也的確是為他想。然他在他的口氣中聽出玄機,追問道:“有人逼你?是你哥哥。”惜春不應,當她再抬頭時,竟笑得嫵媚。
“事情是怎樣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無法改變結局。馮將軍,我這樣的人,能進你家門麼?你會娶我,你能娶我麼?”
此時日照西山,霞光透進窗稜,滿屋光輝燦爛,惜春又是這樣欲笑還顰的神態,馮紫英心中激盪,已是看得痴了,脫口而出:“我娶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惜春聞言,心中滿足而銳痛,笑意被轟然摧毀。為什麼原先不說,為什麼不夠堅定?退婚的時候他做什麼去了?她閉上眼,淚水滾滾而下,說不恨,卻是有怨。剛才有那麼一剎那,她想放棄原先的諾言,不嫁武清侯,只嫁馮紫英。做妻也好,做妾也好,只要不分開。然而她迅速地清醒了——她要做也只能做女子旁立著的那個人,死後不得進宗廟,生前要與另外的女人分享他。那不如不要他,他好到可以是絕勝的風光,但她寧願選擇不擁有,只記得。
她拿起酒杯,眼淚滴進酒裡,這也是一種紀念吧——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