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也不再賣豆腐腦,他肩上挑的是早為這個大集插制下的佛堂。他先在橋上徘徊一陣,又沿河坡走下河床。原來這古橋以下並無河水,那河床是一條亮了底的幹河床。逢五排十大集時,橋下因地面寬闊,比橋上還要熱鬧。這裡平時是花市、牲口市,現在擺滿了鞭炮,奇火,燈方,年畫這些應時玩藝兒,佛堂自然也要歸入這些玩藝兒中。向喜賣佛堂是遠近聞名的,三里五鄉的顧客早就等候向喜的到來了。當向喜把佛堂擺上河床,買主便圍了過來,過年時他們都要更換家裡的舊佛堂。向喜插制的佛堂便分出等級。有華麗繁瑣、半人高的大“殿堂”,也有簡單樸素的“小廟”。向喜對此是有研究的,他根據各路神仙的品位和顧主的購買能力,把佛堂儘量插製得合情合理。有賣主挑選講價時,他先問清供主家裡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供主要說三皇姑,向喜就挑出一個華麗多彩的說:“買這個吧,這個彩畫得鮮氣,三皇姑是個女的。”如果供主供的是玄天大帝,向喜再挑出一個說:“就這個吧,玄天大帝威風,住處也不宜太花哨。”火神、水神的堂舍最簡單,只用“四梁八柱”作支架,再拿莛稈起個脊,脊上也不起瓦稜,糊上藍紙、黑紙,也不彩畫,價格最便宜,和二升紅高粱的價錢差不多,倒也暢銷。
這天,向喜插制了一個冬天的佛堂,剎那間就銷售一空了。他收起扁擔,把收入的大錢小錢們放進錢褡,便蹬著河坡向上走。就在青石橋頭一幢石碑上,貼有一張告示,一群人正在圍住觀看。那告示上的糨糊還未乾,被臘月的寒風吹得凍著冰茬兒。有人認字,有人不認字,人們互相打問著告示的內容。向喜在人後止住腳步讀起告示,原來這是一張招兵告示。
石橋鎮有個叫葛俊的人,在橋頭開一飯館,賣些炒餅、燴餅、糊湯,與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現在葛俊見向喜一字不落地細讀眼前的告示,便走過來說:“喜哥,天都晌午了,到店裡坐坐吧,一年最後一集,再見面就到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陽,正午已近,說:“也是,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說著就跟葛俊擠出人群來到店裡。向喜把手中的扁擔靠到門後,看個板凳坐下。一個店小二殷勤地給他倒上茶水,葛俊則來到灶前親自為向喜炒餅。地道的炒餅配菜要用綠豆芽,兆州冬天沒有綠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絲、豆腐丁、碎粉條。少時,一份素炒餅便擺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讓,低頭吃起來。葛俊看著向喜吃炒餅,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對向喜說:“聽說來招兵的頭領叫王士珍,北邊正定府人,現時就住在縣城。你說王士珍怎麼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說:“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人的實著。再說,兆州歷來是風氣剛勁之地,符合告示條款的人就多。古書上說過,招兵的先找這種地方。”葛俊說:“要說符合條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說身高、相貌,你說家世……要講粗識文字,咱比粗識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葛俊有意無意地試探向喜,向喜卻只顧吃餅並不答話。向喜越不答話,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標準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覺得,向喜雖然也穿著紫花布大襖,和他一樣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與人不同之處: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說話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識文斷字,通讀過《四書》,就越發叫葛俊覺出這人定有出人頭地之時。於是葛俊又一次拿話試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詞地說:“兄弟呀,咱們都是莊稼人,我上有老人,家裡又有剛過門的女人,哪能拔腳就走?再說,當兵可不比做生意,是要拿命作抵押的。”葛俊眼見著還是看不出向喜的動向,反倒認準橋頭上的告示就是下給向喜的,他估摸著,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動就開始十拿九穩地用話頭給向喜打起埋伏。他說:“喜哥,眼下咱兄弟雖說還沒有拜金蘭譜,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萬一今後有所升發,可別忘記石橋的兄弟葛俊呀。讓我再給你做碗糊湯吧!”向喜說:“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眼下可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人家要咱舉起一百斤呢,我整天舉的是佛堂,一個佛堂才幾斤重,一個秫秸稈插制的物件。”誰知葛俊正是從向喜這番話裡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說:“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向喜說:“你這是做什麼?”葛俊說:“你一拿秫秸稈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讓我到城裡大有齋買本金蘭譜吧,事已至此。”向喜扶葛俊起來說:“告示上的事,要說我一點也不動心那是我騙兄弟,現時烽火四起,能人輩出,我就不信咱這一方人只能頂著高粱花子賣豆腐腦。張良和劉備不是也賣過草鞋麼,他王士珍不也是咱這一方水土養大的麼。”葛俊從向喜這番話裡到底聽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