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氣陰沉沉的,漫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我按時下午三點鐘去接班,剛剛走進護士站,一個同事就對我說:“萍,那個最喜歡你的人走了。”“誰?”“桑德拉!”“去哪兒了?”同事指指天。我吃驚地問:“去天堂了?怎麼回事?”“心臟病!今天早上十點多走的。”
怎麼會呢?昨晚上床時,她還好好的,和我道過晚安呢!我身不由己地衝到桑德拉的房間裡,但早已是物在人亡。桑德拉那時已被送到太平間去了,床上空空的。我一個人輕輕地在那個十分熟悉的房間裡,從臥室到衛生間,一切的一切,仍舊是按照桑德拉生前的“嚴格”要求,紋絲不動地、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裡。每一件東西上好像還留著桑德拉的體溫。難道物也有情嗎?它們是不是也在和我一起追思著桑德拉夫人呢?我沒有眼淚,有的只是內心無限的惆悵。我和桑德拉之間的短短的幾個月的淡泊之交,在告別之際,竟是如此沉鬱的一抹。
一、勤慎肅恭(14)
生命竟是這樣脆弱。在讓我感到茫然的同時,也讓我感到時刻肩負著親手把老人送上天堂的重任。也正因為如此,我更希望讓我的老人們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芭芭拉是個中國南方的老太太,卻有一個洋名字。她是我在老人院工作多年中,唯一護理過的一箇中國人。所以,至今回味起來,仍舊曆歷在目。
芭芭拉兩年前中過一次風,由此變成了老人院的輪椅階級。
芭芭拉即便是在中國人裡,仍屬於那種瘦弱老太太,更不用說是在一群人高馬大、體重超標的美國人中間了。外加上她衣著隨便,身無首飾,素面朝天,灰濛濛的頭髮既短又薄。這一切都給芭芭拉帶來了更多的蒼老。
芭芭拉是個安靜且要求不多的老人。平日裡,她凡人不理,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坐在窗前發呆,一呆就是一個下午。我試著和她打招呼,她也簡單地揮揮手並不說話。為她做事,她也只是說聲謝謝而已,從不多談。有一次,我去為她換床單,見她又是坐在老地方倚窗呆望。我也好奇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想看看有什麼東西那麼吸引芭芭拉,但卻並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窗外倒是有著一片極開闊的綠茵茵的草坪,和著湛藍的天空,天空中又有幾朵閒散的白雲,悠悠盪盪的,像是大海里浮動的白帆。藍白綠以外,則看不見任何車影和人影。整個畫面中唯一移動的東西就是那變幻不定的白雲了。或許,芭芭拉是喜歡賞雲的女人?想到我自己閒暇時也有望雲遐思的愛好,便覺得我懂得了芭芭拉。
但是,細觀芭芭拉,又可以看到她明顯不愉快。而且就我在那裡工作的日子裡,從沒有見過她的任何親人。她是個孤老太太?無兒無女?會不會講英文?她來自何方?為何不開心?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子裡出現。有一次,我聽到她在電話上用英文很生氣地與人交談,然後“叭”的一聲就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原來,她會講英文,只是不願意和周圍的人交談。
再後來的一天,芭芭拉用了瀉藥,而沒來得及去廁所,就把褲子全搞髒了。我一聲不響地替她清理、洗澡、更衣。她大概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一遍遍地用英文說謝謝。我告訴她不必謝了,照顧她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只希望她能過得順心!她聽了,不再說什麼,眼裡卻蒙上了一層淚。
從那以後,芭芭拉開始把我當作朋友。她從坐在視窗改為坐在房門口。一看見我空閒了就招招手,讓我到她房裡去。她住在單人房間裡。房間裡除了一臺老舊的電視機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桌上也是空空的。衣櫃裡也就幾件常換洗的衣服,絕不像隔壁的洋老太太們,東西多得似乎可以從桌上、櫃中流出來。
沒有一樣可以共同欣賞的東西,我們只好面對面地聊天。但芭芭拉是香港人,只會講廣東話;而我是北京人,只會講普通話。無奈,我們只好用英文來溝通。她的英文是典型的帶有港味的英文,有些怪怪的,要細心才能聽懂。
原來,芭芭拉是個有兒有女有家的人。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中期,先生和她帶著五個兒女從香港移民到美國。他們用了在香港的全部積蓄,開了一家中餐館。那個年代,美國人對中餐雖還不像今天這樣瘋狂,但中餐館一行,仍能做到收支平衡,小有盈利。她和她先生經營餐館,雖然付出了千辛萬苦,但收穫是養育了五個兒女。
和所有第一代移民的父母相同,他們兒女接受的是全盤的美國教育。一個個學有所成,都慢慢地飛了,剩下老兩口和一個餐館。原本打算賣掉了餐館,老兩口也過過平安的舒心日子,可是人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