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笑道:“是他冒犯了才對。我作為他的主人,理應代他向松浦兄請罪。”
兩人相對一笑,就將這點小事抹過,進入廳中,已有高手茗茶相待,東門慶品了一碗,道:“此為唐茶道,好雖好,奈何太繁瑣,我中原不為此數百年矣。”松浦隆通道:“不然,茶道雖源於大唐,到日本後又多有變化,如今日本茶道,已不輸於中華茶道。”
東門慶一笑,便命取陽羨、紫砂,道:“請松浦兄試試我這杯茶。”親自把盞,松浦隆信喝了一杯,便不說話了。
二人又論家世家學,講論語,道佛經,又說些十字教的事,東門慶一肚子的雜貨,竟是應答如流。松浦隆信因問:“聽說東門君在大明曾考得功名。”東門慶笑道:“區區秀才,不足掛齒。回中原時,當再攻舉業,希能金榜題名,以慰列祖列宗。”松浦隆信又道:“聞令祖為中原重臣,不知確實否。”東門慶道:“我外祖父次崖先生為正德十二年進士,只因執法不阿,致為權貴所妒,仕途坎坷,數起數落,但他老人家平日說起生平,常道我輩當以忠孝為本,仁義為根,此為聖賢所教,因有此志,故為東南士林所重。至於仕途之升遷,宦海之浮沉,殊無足道。”
松浦隆信聽了不禁肅然起敬。他的一個家臣不識趣,道:“咱們松浦家譜系源遠流長,在西日本大大有名!如今我家主公也已是正六位下的顯職呢。”
東門慶一笑,道:“中華日本,不可同論。”
他這句話雖然說得客氣,但松浦隆信心裡仍覺被看不起了,臉色便有些難看。
東門慶見了心道:“可不能太炫耀了。”便對松浦隆通道:“我來平戶,見松浦兄善待中華、泰西之眾,此誠為非凡之眼光!料來胸中必有不凡志向!”
松浦隆信聽他奉承,心裡一喜,道:“東門君過獎了!我身為松浦家第二十五代家督,自當想方設法,守護家業。”松浦家身處九州僻隅,於日本列侯中本不足一哂,常受臨近大名如龍造寺等的侵犯,但自隆信自主動開放貿易、接納來自大明的走私船隊以後,財貨漸多,實力漸足,這才穩住了陣腳,松浦隆信及其家臣亦常以此為榮。松浦隆信言志之後,又反過來問東門慶有何志向。
東門慶笑道:“我哪有什麼志向,這次遊學結束後,自當回去侍奉雙親,以盡人子之孝。”
松浦隆通道:“不然,東門君有越洋萬里的氣概,心中必有大志!”
東門慶沒料到他會反過來問自己,其實他自己志向為何也還真不好說,說要做個大海賊大商人嘛,那都不是能在這時拿上臺面來說的,一時不知以何搪塞,忽想起幼時讀書,似也曾被問過志向,腦中晃過一個很模糊的身影,但當時的對答卻已浮上心頭,便道:“我幼時讀《太史公書》,先生為我講解,引周書雲:農不出則乏食,工不出則乏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先生又引太史公雲: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故農工商虞皆為本。先生又說: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乃多生禍端,擾害民生,於本朝尤甚。我當時便奮起道:‘待我長大之後,一定把這種禍害百姓的言論亂語扭過來!’此為我幼時言語,也不知算志向不。”
其實他這番話稍微有修飾,東門家當時已因經商而富,那位先生講到這裡時又笑著說:“咱們家也被這種胡說八道的言論害苦了,做點生意也磕磕碰碰。”東門慶當時一聽就說:“那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賺多多的錢,把這些胡說八道的人都抓起來打屁股!”那位先生哈哈大笑,說:“說這種話的人何止千千萬萬,而且其中有不少大官,甚至是皇帝!就是本朝太祖也重農抑商,你賺到的錢再多也沒用,難道還能去把洪武皇帝從墳墓裡挖出來打屁股不成?”
這些記憶早在東門慶流連聲色犬馬之後便被深埋,這時再次勾起,便在他腦中成串地浮現,忽想起來:“是了,我小時候好像是姐夫教我讀書的。”
現實中松浦隆信卻顯出加倍的尊重來,道:“東門慶君志向遠大,非我能比。”
東門慶哈哈大笑,旋即察覺斗室內氣氛頗為緊張,原來這幾番宏論他雖然壓了對方一頭,但因為都是太過正經的話題,雙方就都顯得有些劍拔弩張,而且松浦隆信處處受制,家臣們均感不忿,就是隆信自己,在表面上的敬重底下其實也暗藏幾分不爽。東門慶見了心想:“我只想自己顯擺,可沒考慮到對方的感受!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便湊近了松浦隆信,低聲道:“松浦兄,我萬里遠來,就是為了擺脫家裡長輩的束縛,只想到日本快活快活。這麼嚴肅的話題,就不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