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的人很多,走廊上一片愁雲,對面坐著一位中年婦人,看她年紀,大約三十,卻臉黃肌瘦,蓬頭垢面,我穿著棉襖還抵擋不住過道上的涼風,而她只不過一件單衣,下面赤著雙腳,索索發抖,懷中抱著一個乾柴般的孩子,孩子乾柴的身上長滿了紅斑,她一面哭泣,一面向過往的護士小姐哀告曰:“我沒有錢給孩子看病怎麼辦?我沒有錢給孩子看病怎麼辦?”大家一齊看著她,默默無語,大概不知道應如何插嘴才好。柏楊先生聽她河南省口音,忍不住問她怎麼回事。嗚呼,她的丈夫在大同中學堂當工友,一月只三百元,而她卻有八個孩子,第八個孩子生的時候動了手術──連生產費都是療養院副院長特准免收的,而如今那位好心腸的副院長走啦,她的腸子竟和輸卵管黏在一起,發炎不止,醫生要她開刀,不開刀只有死,但開刀要兩千元,她哪有兩千元哉?偏偏最小的孩子身上又長出可怕的斑點,每次看病,她都一路哭來,再一路哭去,盼望能像做夢一樣再遇到那位副院長。所以已陷於歇斯底里狀態,半瘋半傻,眼前一片蒼茫,只有絕望、痛苦,沒有前途,沒有遠景。
我老人家當時記下她的住址,想去她家看看,可是因尊肚脹痛不止,沒有去成,就把此事告訴記者朋友張震先生,他第二天便按址前往,回來後寫了一篇專訪,刊於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自立晚報》,我想讀者先生都看到了矣,為了也許有人沒看到,原文抄錄於後──
題標曰:“多子非為福,生活逼壞人。結褵十載,八子臨門,食指浩繁,不堪其苦。”
文曰:“(本報專訪)在大同中學操場的一角,有一座用竹子紮成矮矮的房子,裡面蜷曲著一位三十四歲的河南籍婦人,一位四十七歲的山東漢子和五個十歲以下的孩子──那是由爸爸、媽媽、兒女們組成的一大家人家。然而,這個家庭,卻因為吃飯的人多,賺錢的人少,生活失去了均衡,整天籠罩在一團窮困的煙霧中,一天、一月、一年,夜以繼日地在跟貧困和疾病搏鬥,一直悲苦地掙扎殘喘在飢餓的領域裡。不過,他們卻渴望著有一天,能夠爬出那種坎坷的漩渦!”
專訪繼續報導曰:“這個喘息在逆境中的家,男主人叫李桂林,在大同中學當校役,每月薪金三百一十元新臺幣,另外還有五十四斤大米;女主人名胡乃英,在家裡長病,和生孩子。說她長病,一點不過分,因為十年以來,沒有一天,她不在病魔的纏繞下活著;說她生孩子,那她可真會生呢!平均不足一年零四個月,便生下一個,稱得上是一位多產的媽媽。且看她的生產紀錄──
一九五四年,生下了長女玉鳳。
一九五六年,生下了長子玉山。
一九五八年,生下了次女玉華。
一九五九年,生下了三女玉琴。
一九六一年,生下了次子玉水。
一九六二年,生下了四女玉蓮。
一九六三年,生下了三子玉海。
一九###年,生下了五女玉×。
“說也奇怪,這些小寶貝,一個長得比一個乖;看起來聰慧、伶俐、活潑,美麗得像一群從天國裡來的小天使。然而他們卻由於爸媽的窮困,因而享受不到家庭的甜美和爸媽的慈愛。像三女玉琴,次子玉水,以及還沒有取名便被人抱走了的五女,均先後為了家庭的貧困,送給別人,使那三個小寶寶,在懵懵懂懂的時候,便飽嘗著失去親情的痛苦了。
“那三個無辜的孩子,和這個被窮困所威脅的家庭,便是由於中國‘多子,多孫,多福壽’的觀念,造成的慘淡局面。
“‘多子多孫’的觀念,也許在某一時代的農業社會中是適合的,但在臺灣,這樣人口密集的地區,又是在一個半工業化的社會里,一個經濟薄弱的小家庭,如漫無止境地添人進口,確是生活上的一大威脅!
“‘你們怎麼不節育呢?’記者問。
“……”那對被生孩子、養孩子、和教育孩子磨折得枯萎乾枯的夫婦,茫然不知所對。
“然而,他們終於從痛苦中摸索到解脫的辦法了。女主人胡乃英微喟著說:‘在我們生最後一個孩子時,請醫生給“扎”了。’(扎住輸卵管)‘可是,’這位多產的媽媽又解釋說:‘雖然我們不會再有孩子了,但目前我們五個孩子,還是沒法過活呀!’”
一個例項(2)
“她的丈夫李桂林也有氣無力地說:‘我每月領的五十四斤大米,根本填不滿一家七口的肚皮;為了怕孩子們餓肚子,在冬天大家胃口好的時候,要每月添四十斤,夏天大家胃口較差,也需要補充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