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就是賦予病人勇氣重新面對現實,檢視傷痕,承認苦痛的根源,釋放被壓抑的自我,才可化解糾纏的心結,否則創傷能牽動死亡的本能,引發自毀的意向和行動。《異度空間》最後的一場,主角張國榮危立天台的邊緣,轉過身來面向女友的幽靈,坦白懺悔,並重新相信自己日後能夠攜著記憶生活的能耐,那是一個直接面對創傷的姿態,女友的幽靈於是消失了,主角從死亡的階梯上拉回自己,因為他不再刻意忘懷,而是將創傷變成生命的合成體,與它共存——這是將記憶挖出黑洞,重組於陽光下的自救方式。《異度空間》是一部肌理豐富的電影,張國榮飾演的心理醫生,浮映了人性許多未知的領域,監製爾冬升在電影的製作特輯中指出,人總存在強迫性、暫時性的自我失憶機能,以便“遺忘”一些不願記起的事情,但現實生活中的一些機遇一旦觸發這些記憶的禁區,人會因無法面對和接受而導致失常;導演羅志良也認為大部分的城市人都是寂寞的,電影故事裡的少女章昕、心理醫生、包租公,以及獨居樓上的青年阿世,都各自懷有不同的問題,不是被父母遺棄,便是家人去世或分離,致使創傷無法復元。如何反映都市寂寞人獨自承擔人性挫傷的後遺症是這部電影的社會面向,事實上,電影在開場的部分,利用主角的旁白、鏡頭的推移、心理學名詞的展示,同時又透過包租公喪失妻兒的自述、章昕洩露感情和家庭困擾的日記、樓上青年無聊的惡作劇,等等,浮現一個城市精神病變的心理影象——精神異常因寂寞而來,但中國人對“精神病”往往存有偏見,不是將它視作“瘋癲”不可近人,繼而諱疾忌醫,以致泥足深陷,便是漠視了它的嚴重性,忽略了失眠、幻覺和持續焦慮的症狀,拒絕承認問題的存在和治療的可能。電影的英文片名叫做Inner Senses,可知是一部探討人性內藏的意識、感官和思維的作品,我們每個人既不能倖免潛在許多連自己也未曾察知的心靈障礙,也無法避免生活上出現異於常態的行為,正如電影借張國榮飾演的心理醫生的口吻說:“人最難於瞭解的是自己,而人很多時候都十分脆弱,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日積月累便會變成心結,這些心結是家人和朋友所無法理解的,因此人必須學習調息和愛護自己。”這番話語,揭示自我治療的重要性,同時也無奈地預設“寂寞”是生命本質的存在,如果不能自救,便只有自毀。這些接近自言自語的電影旁白,在張國榮自殺離世後的日子聽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寂寞與生命同在,如果不能互相克服便只有彼此消亡!
張國榮在《異度空間》的演出細膩自然,飾演的心理醫生時而理性專業,時而驚惶失措,眼神失焦、渙散,臉容扭曲、憔悴,演活了一個精神病患者飽受心魔煎熬卻又苦無出路的境況。張國榮曾經說過,他接拍《槍王》和《異度空間》的原因,是希望嘗試一些另類的演出,多拍一些探討人性的電影,而不想再重複相近的角色,而且他一向喜歡“darkdrama”,認為一個優秀的演員應該是多層次的,帶有“psycho”的特質,這樣才能抓住人物亦正亦邪、難分好壞的本質。在張國榮演藝歷程的最後時段,他已經放下了以前水仙子的身段或情場浪子的形貌,嘗試深入角色內在的負面,將人性的美醜與黑白具體呈現出來。
晚期歌曲的末世風情
歲月沉澱了成熟的光華,同時也沉溺了生命剩餘無幾的掙扎,張國榮在後期的演藝生涯裡,不但演出了死亡的本能意識,也歌出了日落的末世生命。弗洛伊德在他的短文《論短暫》(“On transience”)中指出,快樂很快,生命很短,短暫消逝的東西越見其珍貴罕有的價值,也越容易引起哀悼失落的情緒,而藝術工作者和哲學家總帶有這種先知的天分,比常人提早發現事物幻變和世界幻滅的事實。人生如夢,戲如人生,張國榮在最後的歲月裡唱出了生命匆匆來去的苦澀——一九九九年他推出《陪你倒數》大碟,同碟收錄歌曲《夢死醉生》,描畫夢幻生死的*和頹廢;二○○一年他與黃耀明合作推出Crossover,裡面有一首合唱歌曲《夜有所夢》,訴說失眠的痛不欲生和苦海無邊。這前後兩首歌曲,相隔只有短短三年,卻彷彿走了漫長的歷程,由生命的狂歡走到頹敗。或許我們可以爭議唱片的歌曲內容是經由媒介工業和市場導向為歌手打造的結果,呈現的文化造像也不過是一個體系的產品,然而,我們也不能否認歌手與市場是互動的,形象的打造有時候不能完全脫離歌者本身的個性、氣質、信仰和能力,沒有張國榮與生俱來的頹廢美,《夢死醉生》和《夜有所夢》便不能體現那份朝生暮死的震盪力。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