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親則空落起來。她像一個拳擊運動員突然失去了對手,落寞地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舞臺。她沒法再戰勝父親,更不可能戰勝父親的咳嗽,她沒有目標可以征戰。她慌了,慌得很。
我們儘量抽時間回家陪母親。我們力所能及地製造著快樂與和睦的溫馨,而母親卻像個旁觀者,雙眼空洞,似乎她早就看穿了我們的做作,以及營造出來的假大虛空。顯然,我們不是母親的武器,更成為不了她的對手。我們頹然地離開,像落荒而逃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沒有對策,我們坐在一起忽然發現,我們是如此不瞭解母親。再去看母親時,我們倒安靜了許多,就靜靜地看著母親,看歲月和孤獨在她臉上又增添了多少痕跡。母親反倒精神了一些,似乎我們的安靜是她勝利的結果,我們誠實而本色了。
微笑之後,母親輕輕咳嗽了起來。我們悚然一驚,母親也咳嗽了?再聽,不是,母親的咳嗽不是肺裡的抽搐,她在學習和模仿著一種聲音。沒過幾天,我們驚訝地發現,母親已經把咳嗽像一門技巧一樣掌握了。她咳嗽時不蜷成一團,而是在躺椅裡舒展著身子,只控制著聲音。如果在門外聽,我們一定會以為父親還在,只是又犯病了。
從此,母親把咳嗽當成了一味緩解孤獨的藥。咳嗽起來,虔誠認真,似乎在繼承父親的一門絕學,不惟妙惟肖、不青出於藍,就愧對師門。
開始我們驚愕、酸楚,束手無策。我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力量能幫得上母親,只能安靜地不出聲,看著母親一邊咳嗽一邊在臉上綻放出欣慰和驚喜。我們不知道怎樣才叫孝順,我們祈禱母親能長壽更長壽,把父親沒活夠的歲月也一同繼承下來。但母親顯然沒有這個目標,她的身體很快就虛弱起來,因為咳嗽幾乎是她唯一的鍛鍊方式。
當母親也離去時,我們不再那麼傷心,因為無法接受的心理比父親離開我們時弱得多了,幾乎沒有。我們寧願相信,母親是主動在拉近自己與父親的距離。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戰鬥中,掌握著全域性形勢,並且牢牢控制著戰鬥的結果。是的,她勝利了。我們沒有理由悲痛。
每年清明節去看父親和母親時,他們都坦然而欣慰地對著我們笑。他們攜手在另一個世界戰鬥,卻讓我們成為無法觀戰的觀眾。鮮花、眼淚和笑容是我們所有的援助。
只不過,和墓地裡大多數掃墓人不同的是,每到最後,我們兄妹三人都會像模像樣地咳嗽起來,每個人都力圖能和母親的咳嗽一樣。是的,我們一起患上了一種叫思念的病,咳嗽是唯一能緩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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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銘記來忘卻
父親是在小五車禍之後老的。
在那之前,父親的年齡外人從來猜不準確。當母親在一旁忍不住一臉自豪高聲大笑著公佈答案時,連我們自己都有些懷疑——我們兄妹五人長年在外,工作的工作,學習的學習,家裡所有的農活都是父親在做,包括趕牛耕田、春種秋收,從來沒請過幫手——這樣的父親竟然已經六十三歲了?
沒錯,四五年的,屬雞。母親自豪地確認了一下,眼角的皺紋裡都是笑意。
父親唯一和六十三歲相符的,是他的一頭白髮。那是小五出事之後白的。倒沒有一夜白頭,但是他的背一夜就駝了。這樣,他的話變得更少。駝下來的背似乎是個阻擋,把本來就很少漏出去的話,幾乎全擋在了肚子裡。小五出事之前,父親忙得沒話說,五個孩子的吃飯、穿衣、上學和生計,排著隊來報名,一個一個往父親的背上壓。不過父親眉頭都不皺,越挫越勇,用六十歲的身體四十歲的外表精神抖擻身堅背直地迎難而上。當小五也進了大學、三妹都能把每個月的工資如數交給母親時,父親甚至呵呵笑了幾聲。
小五是在暑假打工時出的車禍。全家幾年內第一次聚齊了,坐在已經不平整又狹小的飯桌四周。父親和母親都不說話,大姐和三妹終於沒忍住,抱頭痛哭。之後的幾個月裡,父親都沒說話。母親除了問我們想吃什麼之外,和父親一樣。
父親的那些雞舍空了。他在第一時間放棄了自己經營六年的小養雞廠。之前,他和母親不止一次笑著說,我們五兄妹的學費都是從那些雞屁股裡摳出來的。現在,父親的駝背告訴我們,最後一個還在上學的小五都沒了,還摳什麼呢?摳給誰用呢?
我們只有眼淚,卻商量好堅決不能在父親和母親面前流。很快就難得見到父親的身影。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六十三歲的老人,沉默、遲鈍、晚睡早起。整日除了他睡覺的那間屋子,就是在空無一物的雞舍裡轉悠。雞舍裡佔主角的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