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閒得無聊,一邊觀望汪知縣參見巡按御史,一邊在心裡暗暗琢磨一個問——為什麼汪知縣要大禮拜見,而他這士子則不用去跪拜?好像就是這個習慣,也沒有人對此不滿的說什麼。
想來想去,方應物悟出一個道理。那是因為知縣已經進入了官場,是正式官員,身在這個體制內自然就受到其法則的約束。而自己目前最多隻能算個官場邊緣人,主要身份還是讀書人,自然可以選擇不遵守。
國家重養士,讀書人相對而言可以超然一點。即使有所失禮,也可以被當成有節操和不趨炎附勢。當然。如果不大禮是否會惹得對方心裡不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邊汪知縣還在與沈巡按不停的敘話。不知道說些什麼。對此方應物很理解,汪知縣想和沈巡按說話,大概也就這次是個機會了。
這巡按御史代天巡狩,體統極嚴,規矩也嚴。按照制度,一旦進了縣後,巡按御史就不許與地方官有任何往來,以免因私廢公、生出弊端。
也就是說,原則上只有迎接和送別時候。知縣才能與巡按御史交談幾句,所以汪知縣才會抓住機會多說幾句好話。
又過了好一會兒,沈巡按與汪知縣談完話,然後對著士紳、老人們點點頭示意過,便上了轎子前往縣城,進駐臨時準備的察院。
如此歡迎儀式結束,方應物原地活動幾下腿腳,便準備離開。卻有衙役小跑過來,道是知縣請他過去。
方應物只道汪知縣想詢問學校那邊的準備情況。稟報道:“晚生已經與縣學諸君談過,想來不會有什麼意外,老父臺但請放心。”
汪知縣臉色帶著幾分疑惑,擺了擺手道:“不是問你這些。本官是想說。方才與巡按交談,大部分時間談論的其實都是你,莫非你與沈巡按乃是舊日相識?”
啊?方應物小小吃了一驚。剛才汪知縣和沈巡按一直在談論他?這不太可能罷?
他趕緊否認道:“老父臺不要說笑了,晚生與沈巡按素不相識。也從無往來,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奇哉怪也。那他怎的會問起你來?”汪知縣確實非常奇怪,剛才與巡按御史交談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方應物才是本地主角的錯覺。
不過汪知縣實在想不出什麼道理,最後只能作罷。他甚至還有一點點小小私心,手握糾察大權的巡按去關注方應物總比對他汪貴雞蛋裡挑骨頭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主角,不當也罷。
方應物目送汪知縣離開,也陷入了沉思和迷惑中。
這沈巡按首站就是淳安,應該是衝著商相公來的,不然淳安縣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吸引他迅速前來。可是他在碼頭上向汪知縣問起自己作甚?
方應物早就推斷,沈巡按應該是萬安選用的。萬首輔因為商輅的緣故,對浙江人事相當重視,一般人很難插上手。尤其是巡按御史這種要害職務,萬安肯定儘可能使用自己人。
從沈巡按的表現來看,難道說自己已經引起了萬首輔的注意?還是說自己在杭州攪局惹惱了萬首輔?
剛冒出這個念頭,方應物就趕緊又壓了下去,因為這個念頭未免太過於自戀了!簡直不可能!
萬安是誰?口碑再差也是已經站在人臣頂點的首輔;他方應物是誰?說破天也只是一個秀才,將來什麼境況很難說。大象有什麼理由去特別關注一隻螞蟻?
但方應物剛把這些雜念壓下去,又有新的雜念不可抑制的出現。莫非自己確實引起了萬安的注意和不滿,準備拿自己殺雞駭猴?
他方應物什麼身份都沒有,但好歹也是商輅的學生,王恕的便宜親戚,正好最近又因為浙江布政使司的事情惹到了萬首輔,那麼萬首輔順手拿自己開刀似乎也說得通。
畢竟商相公和王恕都不是輕易動得了的,但是他方應物卻好辦理的很。想到此處,方應物冷汗直流,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不想當那個殺雞駭猴的雞。
但也怪不得別人,世間萬事都是有正面和反面的,權利和責任從來都不可分割。
他享受過了商相公學生和王恕便宜外孫身份帶來的好處,那該承擔義務時也跑不掉。而且有因就有果,有他在杭州攪局的因,就可能產生一些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果。
沈巡按到了淳安縣,先清查獄案,後檢點錢糧,一連五六日忙得不可開交,全縣衙都小心侍候著。此後才有一日,巡按察院發了牌票,道是沈巡按要去學校觀風。
世人都知道,公論出自學校,鄉愿出自縉紳。所以若想觀風,去學校是必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