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同年德興俞氏聚遠樓三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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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盡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三太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
這些段落裡充滿了王維的迴響,“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留醉與山翁”(《漢江臨泛》)事實上,在第(2)例的詩裡,“山色有無中”整句照錄。意境是“曠望蕩心目,澹盪動雲天”(見王維《晦日遊大理韋卿城南別業》),在第(3)例的詩裡,他要達至雲山煙水的境界的欲求躍然於紙。王維在《渡河到清河作》的視野也是蘇東坡要印認的:
泛舟大河裡/積水窮天涯/天波忽開拆/郡邑千萬家/
行復見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舊鄉國/淼漫連雲霞
王維這首詩,先是平遠的曠望“積水窮天涯”,是天水一色的無盡,才有“天波”的意象,舟進而“天波忽開拆”,再進見城市,再進“宛然有桑麻”,此時回頭看舊鄉國,“淼漫連雲霞”,步步如電影鏡頭的轉換,視覺經驗如身臨,而“積水窮天涯”“淼漫連雲霞”都是引向玄遠的冥思。我們記得蘇東坡的《前赤壁賦》裡泛舟不久,在一種獨特狀態的瞬間,能一觸而發,做無限空間的延展,使經驗和感受因之被提升到某種高度、某種濃度,使我們與物冥契,使我們彷彿神與物遊: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
至此,我們不難想起馬遠、夏圭、牧溪、玉澗以至日本承接發展的水墨山水畫(包括《瀟湘八景》的傳統)所呈現的視覺展張的意味。
(二) 瀟湘的文化記憶與寄情于山水的考慮
但在我進一步探討蘇東坡與南宋雲山煙水山水畫的美學底蘊之前,我們要解決另一種流行的解讀:“寄情于山水”和“與物冥契”的內在衝突。我剛剛沒有談《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雖然它也是雲山煙水的例證,是因為在此他把雲山煙水的山水畫的觸媒指向隱逸,用的潛在文字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王維十九歲寫的《桃源行》,彷彿說,那些畫寄的情只是隱逸之情,這種推論可能把他美感的豐富性大大地簡化。
雲山煙水與冥無的美學(3)
這種解讀又因為差不多同時興起的也以雲山煙水見長的《瀟湘八景》畫的解讀而變得糾纏複雜。譬如蘇東坡為宋迪(約1015—1080)的《瀟湘晚景圖》寫的三首詩中提到的“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照眼雲山出/浮空野水長/舊遊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也是暗示政壇上失意而要透過山水的描畫來訴隱逸之情。年輕學者衣若芬,《瀟湘八景》畫與詩傳統的專家她寫了很多環繞《瀟湘八景》和宋以來山水詩的文章,於本節有關的有《“瀟湘”山水畫之文學意象情景探微》(中研文哲所研究集刊,第20期),《宋代題“瀟湘”山水畫詩的地理概念、空間
表述與心理意識》(中國文哲所專刊,第27期),《漂流與迴歸——宋代題“瀟湘”山水畫詩之抒情底蘊》(中研文哲所研究集刊,第21期),《“江山如畫”與“畫裡江山”:宋元“瀟湘”山水畫詩之比較》(中研文哲所研究集刊,第23期)。,在宋迪的畫作失傳、文集也亡佚、有關宋迪的資料幾近於零的情況下,利用旁證把蘇東坡的話演繹,得出這樣的結論:宋迪不但因為在新舊黨政爭的夾縫中受到波及,加上他在擔任永興軍與秦鳳二路(今陝西)交子司封郎,因事外出稟報,隨從者不小心遺火於鹽鐵司,釀成祝融之災,最後被免職,所以寫湖南山水寄幽意。宋迪雖然不是湖南人,只是過客,但像許多唐宋詩人和後續的山水畫家詩人一樣,他受到煙雨深鎖的瀟湘文化記憶的激發,訴諸瀟湘文化自屈原以還的楚辭、神話、詩文糾纏交相派生的意涉傳統,包括莊子“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的文化理想、娥皇女英為帝舜殉情、淚灑斑竹的堅貞愛情,以及屈原賈誼的逐臣愁思、懷才不遇的鬱悒憤懣寄幽意于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