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爺笑了,放下茶杯,闊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吳。
四爺爺的小院是不能隨便擾亂的。這裡最常來的除了張王氏,也就是吳校長了。他們的友誼非常久遠。四爺爺原是個窮孩子,可是自小敏悟過人,長脖吳的父親與他父親有舊交,就出錢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一塊上學堂。從學堂裡出來,趙炳就做了書房先生。土改複查之後,趙炳一直當高頂街的頭兒,名聲上下都響。後來動亂起來,不打自倒,關起院門過起了清靜日子。他有時對來訪的縣市老熟人說:“荒唐荒唐,我本來是個書生,哪有本事做官。我還是這樣好。”老領導玩笑中摻著幾分責備說:“你可是個黨員幹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喲!你不革命了嗎?”趙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雖不才,讓位給別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觀者。共產主義一天不到,奮鬥就一天不止!”老領導翹著拇指,趙炳微微一擺手掌。雖然這樣說,但高頂街主任欒春記和書記李玉明有事來院裡跟他商量,他總是有些不快,高興了出點主意,不高興了一揮手掌:“你們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長脖吳來了他才真心愉悅。兩個人飲茶讀書,偶爾也下下棋。長脖吳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爺爺愛和他一起消遣時光。冬日裡,大雪白了世界,他們兩個就躲在熱烘烘的炕上。四爺爺最忌生煤爐,總愛在炕桌上放一個火盆。火盆是銅質的,擦得錚亮,裡面炭火嫣紅。木炭製得不老不嫩,點燃了沒有一絲青煙。火盆邊上有一雙小巧的火筷擱在一個銅盤裡,需要加炭了,四爺爺就取起它來。這副火盤還是早些年趙多多送給他的。他並未問它的出處。火盆旁邊還常常放一個沸滾的火鍋。他們將薑末、蔥花、肉片、魚片等放在一個白瓷碟裡,瓷碟邊上是一個葫蘆狀的胡椒瓶兒。兩人都愛吃辣味兒,盤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總是長脖吳讀書,四爺爺閉目傾聽。看上去四爺爺已經睡過去了,可是他能不時地喊一聲:“好。”長脖吳一生舞文弄墨,自詡窪狸鎮第一斯文,也確實積存了不少怪書。有一本《論語》小到可以放進掌心,精緻非常,透著墨香。四爺爺再三摩挲,最後討了收藏起來。他常讓脖吳寫幾個字,工整一些的就貼在牆壁上。“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奇生怪,怪生無常,無常不立。”“大不逾宮,細不過羽。”……諸如此類,他都再三吟誦,每日觀賞。脖吳有一個雕花刻字的銅墨盒子,一塊泛著紫玉光澤、透著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陳墨,都送給了四爺爺。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吳從研墨到寫字,他都看下來。脖吳磨墨時身子鬆鬆,重按輕轉。墨塊移動如河邊的老磨;抓起筆來精神倍增,身軀挺立,腕上筋脈瞬間凸起。四爺爺嘆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壯士』,我信!”他們還從書中學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爛熟於心。四爺爺每天凌晨即起,閉目端坐,輕輕叩齒十四下,然後嚥下唾液三次;輕呼輕吸,徐徐出入,六次為滿;接著半蹲,狼踞鴟顧,左右搖曳不息;如此從頭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裡,立定,三頓足;提手至肩,前後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貴在堅持,四爺爺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他和脖吳都讚賞一個健身口訣,謹記在心。“……算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洩。休漏洩,體中藏,汝授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臺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裡種金蓮,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四爺爺對脖吳說:“天下有用的東西,我們都要。志堅身強,才能幹好革命。”脖吳無聲地笑,答道:“一點不錯。”
兩人飲茶,興致漸濃。長脖吳不斷伸出瘦長的手指去翻書頁,無聲地笑。他說:“四爺爺,你說怪不,讀書好比吃飯,我不忌膩。”四爺爺點點頭:“什麼書裡都有『正邪』二氣,交結一起。你專得邪氣。”脖吳“嗯”一聲,眼睛急急地對在書頁上。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又一處好段子。寫得也順口──古時候的人這地方也知道來精神。”四爺爺重新戴上眼鏡,要過書來看看,哼了兩聲。脖吳拍了一下膝頭,說:“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四爺爺摘下眼鏡,鼻子裡“吭吭”響著,笑一笑說:“你套用得不錯。”長脖吳左右搖頭,樂不可支,緊合牙齒,下巴抖著問:“寡婦小葵,嘖嘖,苦不苦死?”四爺爺斜他一眼,沒有做聲。脖吳又說:“我大她十來歲……我整天讀書,讀著讀著想起一個詞來。”四爺爺忙問:“什麼詞?”脖吳從鼻子裡發出聲音來:“『瓜菜代』。”四爺爺一楞,接上大笑起來,笑著,咳著,伸出大手抹著脖吳說:“脖吳啊,你就實行『瓜菜代』吧!哈哈。哈哈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