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3 / 4)

小說:古船 作者:換裁判

吳紅著臉擦著鼻子,一聲不吭地去捏紅泥茶盅。他飲一口問:“你幹閨女呢?多少天沒來了?”四爺爺立刻不笑了,盯著脖吳說:“章章可是個孝順孩子,還能老讓乾爹空等?我不喊她,讓她自來。”脖吳咂著嘴,重複一聲:“真是個孝順孩子。”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爺爺有些不快,他把那本書放到了一邊。停了一會兒,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興致才好一些,讓脖吳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讀一讀。他剛才下去時留意看了一會兒張王氏擺在中間屋內的繡球菊,這會兒想起了以前聽過的《鏡花緣》,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陳述百花開放之理的話。他讓脖吳讀來聽聽。脖吳從四爺爺炕邊的櫃子裡找出來,清了清嗓子讀起來。開始讀嫦娥建議百花仙子發個號令,使百花一齊開放,四爺爺不快地哼了一聲。接上讀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語,四爺爺舉起手掌說:“慢些、慢些。”他眯上眼睛,愉快地聽起來。當讀到“牡丹芍藥,佳號極繁;秋菊春蘭,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數而開;或後或先,俱待臨期而放”的時候,他禁不住大聲喊一句:“好。”脖吳只把這鼓勵分給自己一份,讀得更加賣力。他左手持書,右手半舉在書側,食指弓在拇指上,彷彿隨時都要彈擊什麼。頭顱高昂,後腦略低,隨著節奏擺頭時,前額幾乎不動,後腦卻緩緩搖動。百花仙子的最後幾句話令他不忍快讀,聲音漸漸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戲、論、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著的食指隨即猛力彈開。接上脖吳放書揩汗,用一個異常寬大的白布手帕揩頭揩臉揩後脖,揩得長長的脖頸赤紅冒氣。

四爺爺仍然眯著眼睛。他雙手疊在小腹上,又坐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吳,輕輕咳一聲說:“真是好書,百遍咂嚼,百樣滋味。神仙的事情讓咱們凡人來想一想,也糊胡塗塗做一會兒神仙。你看看脖吳,兩個老人飲茶品書,不是大福嗎?我這會兒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氣,都是福。不過這福要得也不難。這是好求的東西,算做『粗福』。難的是與無言之物通通心氣,跟花草書琴討點樂趣。心不靜不行,性情蠻也不行。這些難求,算做『細福』。福分粗細,比做五穀一樣,粗細俱食才能長壽。我這麼琢磨著,做人、過生活,有一千樣巧妙門徑,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幾十年琢磨事情,腦子常往這些地方轉……”脖吳聽了,連連嘆息。他欽佩四爺爺,自愧不如。四爺爺又說:“百花仙子講花卉,其實是明人間大理,兩個字:規矩。什麼都在規矩裡面。窪狸鎮不在規矩裡面嗎?背了規矩,就沒有好結果。你看看一點開花節令小事,後來引出顛倒乾坤的故事來。背了規矩不行。鎮上人都在規矩裡,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張王氏就該著賣野糖捏泥虎,趙多多就該著開粉絲大廠,郭運就該著給人治病。老隋家的人興盛了幾輩子,氣數到了,如今就該著走不到人場上來,一門光棍。這都是在規矩的事。依著規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沒有好結果。有陰有陽,相生相剋──這套東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頂街這兩個頭兒,欒春記和李玉明。姓欒的性子躁,乾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溫溫吞吞。他們管著高頂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陣火慢一陣火,肉也就爛了。還有趙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誠。可是他常常做過了頭,破了規矩。我為這個常訓導他,也沒有多少用。不過有了一個趙多多,窪狸鎮就少一些出規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虧只虧了趙多多一人,他註定沒有好結果──他做事情太過。”

四爺爺惋惜非常,搓著手,一陣嘆息。脖吳聽到這裡,定定地望著他,心裡揣摩著他對趙多多下場的推斷。四爺爺從桌上取起紅泥茶杯,細細地品了一口說:“滋味才好起來。”脖吳給自己斟好,品一口,說:“跟四爺爺喝茶,就像跟高人賞戲一樣,看到了『戲眼』就點撥幾句,怕漏了戲。”四爺爺哼一聲:“『一壺提神,二壺品味』,這只是常理。這種茶到了三壺才好品。”脖吳點點頭。四爺爺接上說下去:“我說窪狸鎮都在規矩裡,你得放長了看。還說老隋家,最興盛的時候不止河兩岸數得上第一,恐怕一個省裡也沒有幾家。碼頭上停的船有半數是為老隋家運綠豆和粉絲的。老隋家人滿足了嗎?沒有。他們家的隋恆德、隋迎之,還有如今的隋抱朴,一輩子一個理家的好手。可是誰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說『金玉滿屋,莫之能守』,這是至理。誰有本事守得住滿屋的金玉?”四爺爺微笑起來,用手撫摸著光光的頭頂。停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做窪狸鎮的官,也同樣是規矩裡的事。古人說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這理。從土改到大躍進,窪狸鎮的這一段路該當我來拉車。該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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