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3 / 4)

小說:古船 作者:換裁判

樹膠就往嘴裡送,誤認為它和張王氏的野糖是一種東西。笛音尖尖,在笛音裡,人們又漸漸看到軍衣破爛的大虎躺倒在前方的黃土上,額頭蒼白,嘴角流血。慢慢的,蓆棚下拉琴吹奏的人哀嘆起來,最後自愧不如地放下了手裡的樂器。他們也像大家一樣地聽遠處的笛音了。這樣又停了一會兒,笛聲突然猛地止住了。所有人都悵然若失,茫然四顧。明淨的夜空裡,星星低垂著,露水越來越重。看泊的二槐提著槍奔跑起來,不斷踩了坐著的人。他用手板出一條通道。大家望了望,差不多一齊脫口喊道:

“四爺爺。”

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緩步從人們剛剛閃出的通道上走過來。他黑亮的、一滾一滾的眼睛四下裡瞥幾下,然後就垂下寬寬的眼皮,只看著腳下的路。他頭皮颳得光光,臉上修得沒有一根鬍鬚。頸肉有些厚,面色出奇地滋潤,泛著紅光。腰部很粗,挺得筆直,腰上紮了一條寬硬的皮帶,醬色的寬衣收束在皮帶裡。老人神色沉重,長眉不安地抖著。可是溫厚的面容和緊閉的嘴角,又安慰著和堅定著所有的人。醬色衣服是手工做成的,針腳細密,佈扣周正。這種衣服的雙袖是跟衣身連在一起裁成的,正好顯出他特別堅厚的肩頭和上臂。臀部巨大,坦然平靜。他每一步邁得都很穩、很慢,直走到蓆棚下才停住。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四爺爺身後還走著主任欒春記、書記李玉明。四爺爺站在蓆棚下,輕輕咳了一聲。吹奏樂器的陌生人一齊站起來,一改工作時的麻木鬆懈,慌慌地彎腰點頭,用力地笑。四爺爺不做聲,伸出闊大多肉的手掌往下按了按,讓樂師們坐下。他微微彎一下身子,給樂師們一人添了一碗冷茶,然後往草屋走去。

草屋裡各種細碎的聲音早已停止。老婆婆手扯小兒子小步疾趨迎向四爺爺,失聲叫出來,哦哦地哭了。四爺爺握住老婆婆的手,有四五分鐘。老婆婆的肩頭軟下來,抽著,抖著,越活動越瘦小了。她泣不成聲,在嗓子眼裡哭訴:“四爺爺啊,大虎的事驚動了你呀!這怎麼好,這怎麼……好!我命苦啊,老隋家這一族人都命苦啊。四爺爺,驚動了你……”四爺爺鬆了手,往前一步,看了一會兒大虎的照片,動手去取香。他燃了香,深深一揖。張王氏從昏暗的角落裡走出來,垂手站在老人一邊。她嘴角比以往任何時候縮得都重,面容無比蒼老,看著四爺爺皺到一起的頸肉。後來她發現他衣服上沾了一個草葉,就伸手捏了下來。這會兒欒春記和李玉明也先後走進屋裡,在一邊慰問起老婆子來,說大虎這樣,整個窪狸鎮都是光榮的了;不要悲傷,不要太迷信;如今迷信一點自然也沒有什麼,不過對英雄最好還是不迷信。他們最末一句話讓張王氏聽見了,於是她眯上眼睛望著他們,露出一口黑短的牙齒。他們趕緊轉過身去。

屋裡屋外的人都長時間地不吭一聲。最沉重的時刻來到了。屋外的人看不到四爺爺在屋內做什麼,但想得出老人也在哀悼。戰爭過去彷彿陌生而遙遠,如今它是跟窪狸鎮連在一起了。它變得可以觸控了,彷彿就是在鎮城牆下打起來的一樣。炮聲搖撼了鐵色的城垛、古萊子國的城垣,鮮血四濺。窪狸鎮派出的不止是一個男兒,而是全部……一會兒,四爺爺走出來了。他步履依舊,緩緩地走過來,路過蓆棚再不停留,一直地向前走去。

他寬大的背影微微搖震在夜色裡,慢慢不見了。

笛音又響起來。陌生的琴師被笛聲喚起了責任,彼此使個眼色,又一齊吹奏了。

抱朴默默地坐在人叢中,後背像馱了一塊磬石一般沉重。他欲哭無淚,渾身發冷。他後來終於聽不下這笛聲和琴聲,起身離開了。在離開草屋空地幾丈遠的草垛子旁邊,有幾點火頭兒閃著。抱朴問了句:“誰?”沒人吭聲。他低頭望了望,見是叔父隋不召蜷曲在亂草裡,身旁坐著李知常、探礦隊的李技術員和另一個工人。抱朴也挨著他們坐下來。叔父歪在那兒,嘴裡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原來他正懷抱一個酒瓶吮著。幾個年輕人說著話,老頭子不一會兒從亂草裡插進來一句。抱朴聽著幾個人斷斷續續地說話,身上越發冷了。他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前線和大虎。抱朴的耳邊除了尖尖的笛音,就是那連綿不絕的嗚嗚隆隆的聲音。它究竟是老磨還是大炮的聲音,抱朴無法分辨。他透過迷茫的夜色,清楚地看見了大虎在遙遠的地方微笑。炮聲隆隆,大虎向他招一下手,戴上被樹葉偽裝過的軍帽,跑去了。

大虎他們的部隊開到前線好幾個月了。幾個月就是訓練,北方兵呆在這個地方可真苦。再有一個月就能開到前沿,大家倒有些急。早打早利索。大虎來到前線的頭一個月就提升為班長,大家喊他“虎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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