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帶髮修行罷。”韋氏漠然道。我有驚疑,待老尼離去後,韋氏微笑:“我歲月已短,你卻還有歲月。”
這幾個字雖輕,卻震得我萬念紛擾,一時難以自持,怔怔道:“弟子……已沒有歲月。”
“人間五十年,為四天王天一晝夜。人間一百年,為忉利天一晝夜。人間二百年,為夜摩天一晝夜。人間四百年,為兜率天一晝夜。人間八百年,為化樂天一晝夜。人間一千六百年,為他化自在天一晝夜。在人間所謂歲月光陰,在佛界只是一瞬。而佛界的一瞬,又是人間的漫長光陰。你塵俗未斷,這一瞬,一晝夜,對你來說都是漫長歲月,此中痛苦,並非削髮誦經而能消解。”
“弟子慧根雖淺,塵俗卻斷了。”
“既是斷了塵俗,如何初來的一日要為這裡灑掃除塵?在你眼中蛛絲網羅是為塵垢,是為不潔。如若真正心如槁木死水,又哪裡會看到此身之外的浮塵?”她道,“這世上原本沒有那麼多勘破塵俗之人,是在這佛堂裡日日消盡光陰,塵俗才盡了。”
我沉默,許久問:“師父呢。”
“我早已厭苦此界,唯有在佛經裡求取三業清靜。”她道,“你卻不同。”
我凝視她,這番話不啻驚雷,滾滾而過。而心中卻在思量,人間五十年,為四天王天一晝夜。人間一百年,為忉利天一晝夜。人間二百年,為夜摩天一晝夜。人間四百年,為兜率天一晝夜……那人間兩情相悅,心有所繫,不過佛界一瞬……而我即是修行百年,也不過佛界一晝夜。所謂修行,便是耗成枯槁。塵俗與清靜,僅在一念之差,而這一念之差又何如天壤之別。
我心有懼怕,並非懼怕雪肌青鬢化作雞皮鶴髮,而是懼怕有一天如韋氏說出“早已厭苦此界”,懼怕這顆心就此堅硬成冰,懼怕漫漫數十載的青燈寂寞。此念一生,再難平復。
晚間至井畔汲水,驀然照見水面一張陌生容顏,這便是曾經懷著綺念,慕戀千山暮雪的一張容顏麼?
另一個聲音又洶洶起來,這不是你,你早已死去,死在水波,死在牢獄,死在落髮的瞬間,你所見的都是幻象,你所做的都是贖罪。
這正是初夏,庭中松柏鬱然生香,蚊蚋飛撲,月華如練,即是那一尊觀音,在我眼中也柔光溫潤,慈和可親。再無心打座誦經,這半爿佛舍外,才是我本來的世界呵。
倏忽一天,到了觀音成道日。
依例韋氏可獲准出宮禮佛,內侍來時,韋氏吩咐道:“令曇暉去就罷了。”
而後又道:“你去大理寺看一看趙詹事,聽說他還在獄中。”
我點頭。她又出言制止:“不可。如今你既是我弟子,再去見他,恐怕又把他牽扯入沼澤。”
韋氏所言不虛,我心中起伏,又微有訝異,她不是已斷了塵俗麼?如何對世間種種周折尚有如此清明?
這一天,突然有兩位貴人駕臨佛舍。
內侍沒有通傳究竟是誰,韋氏靜坐簾中,拒而不見。待我迎出佛堂,驀地愣住,來人竟是太子的寧國郡主與玉壺郡主。哦,玉壺郡主早在天寶九載已冊封為和政郡主,下嫁河東望族柳氏。
我向兩位郡主傳達了韋氏的意思。
寧國郡主是韋氏親生,和政郡主三歲失恃,亦養於韋氏膝下。韋氏出家後,前來探望的貴人也僅是這兩位了。聽說年初寧國郡主喪夫,如今即要再嫁,所以臨別前來探望生母。而簾幕後的韋氏已不再是母親,或許,連靜澄法師都不是了。
南風徐徐,樹上知了長鳴不止,看光景已是黃昏。內侍說,二位郡主請回罷。
和政郡主聞言默嘆,將手中食盒交給我:“有勞你。”
蜉蝣(1)
天寶十一載,南詔屢犯邊境,京兆尹楊國忠時領劍南節度使,理應前去平定叛亂。左僕射兼右相李林甫認為天賜良機,可藉此機會把政敵楊國忠外遣。而這也正是楊國忠所擔心的事情。他擔心出征在外,李林甫趁機構陷,從此無法還朝。於是退朝後向今上求情,連貴妃亦從中進言。無奈今上不允,楊國忠只有南下出徵。
而就在楊國忠離開長安不久,右相李林甫便一病不起。今上派御醫前去診治,並賜其餚饌珍玩,但同時又快馬召回楊國忠。李林甫知大勢已去,悲從中來,病勢轉沉。
當此之際,前番以坐贓罪下獄的太子詹事趙齡被削官去職,放歸鄉里。
太子顧念君臣舊恩,挽留趙齡留在長安,許諾假以時日必將復職擢升。趙齡呈表辭謝,太子只有從其所請。新任詹事為趙齡昔日同僚,